大火终于渐渐地熄了,半个时辰前还热闹着的客栈,此时已成了一片灰烬。
掌柜满脸都是一道道的黑灰,但掩饰不住他绝望的神色。他颤抖着,想走到废墟前面去,双腿却不听使唤,一下瘫软在树下:“天哪!真是完了!这宝龙客栈,开了六十多年,毁在我手里,叫我怎么向先人交待!一家老小怎么活啊!”
街旁当铺的一个老者走来劝道:“丁掌柜,别说这些了,顾府那几个人,如今烧死在你店里,你还赶紧带上家里老小,跑了吧!再晚,等都尉府得了信,可就来不及了!”
众人一看,只见还没烧完的几根房柱下面,隐隐可见骇人的半焦骨头,都吓得连连退后。
丁掌柜哭道:“这客栈是我家的祖业,如果家当全都没了,叫我往哪里跑去!我没守住这客栈,要饭更没脸去见祖先,我哪也不去!”
当铺老者叹了一口气,走到铺子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布包来,对丁掌柜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莫再说赌气的话了,你家还有几个娃儿,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他们被顾府弄死吗,这样你不是更对不起先人了。我这里有些银两,你拿去做个盘缠,在外面寻个地方过活去,走得远些!”
围在周围的街坊见了,也纷纷掏出身上的银子,送与丁掌柜让他快点离开。
丁掌柜无奈,只得含泪谢了众人,叫齐了家里的婆娘与娃儿,准备启程。
小媛一直扶着地上的老爹哭泣,没有理会周围的一切事。丁掌柜上前对她道:“小媛,你在宝龙客栈也有一年多了,我本想让你们父女在这里有个住的地方,不必东奔西跑地受累,没想到,却是连累了你们,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办法帮你,你要是愿意,也与我们一起走吧!”
小媛哭道:“我爹在这里,我哪里能走!”
众人一听也对,小媛的老爹如今还没下葬,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走掉的。可是,小媛如今孤苦伶仃,再没有别的亲人,少少的银两细软也在大火中尽失,眼下的事要怎么操办,这成了一个难题。
当铺的老者与丁掌柜一直交好,此时又对他道:“丁掌柜,莫管这么多了,快带着他们走吧,你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顾得了这许多。小媛父女在这里一年多,你待他们不薄,也算是对得起人了。”
丁掌柜叹了口气,也觉得再无什么好法,只得唤了家人,一起向北逃去。
方子安两人本早已该离开冬青镇,因突起了这场大火,一直留到此时也没有出发。日头已经偏西,霞光现出几丝傍晚将临的慵懒,眼看这一天是没法到达丰城了。
禾松怨道:“方兄,这天都快黑了,今晚要是走夜路,可就容易碰到贼人。早让你走,你偏留在这里废话,咱俩要是早走一刻钟,就见不着这场火,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丰城了。”
暮色越来越浓,渐变的黑色向小镇逼近,将人们的神经从大火中拔转过来,记起了仍在继续的平常日子。丁掌柜走了,当铺茶楼的人们也纷纷回了自己的窝中,烧起饭菜来。那一片废墟沉在朦朦的黑暗之中,此时已引不起街坊邻居的惊悸,仿佛只过了数个时辰,已成为了他们习惯环境中的一部分。
方子安看了看天,对禾松道:“这可怎么办呢?今晚要再寻一处客栈住下来了。”
禾松满脸不悦:“这冬青镇是个小镇子,一共也没有多少人,哪还有什么客栈。我看,我们趁着天还没黑透,赶紧再走一段路,到前边那个大一点的万茂镇里找个地方住算了。”
方子安却又并不动步,望着树下孤零零守着老爹的小媛,对禾松奇道:“方才那些邻居,都那么热心帮着丁掌柜,怎么如今却都走了,一个也不理那个女孩儿?”
禾松看了他一眼:“方兄,你以为人家都与你一样,喜欢管这么多闲事?丁掌柜是几代人都住在冬青镇,跟这些当铺茶楼,有几十年的交情,可能平时也帮衬了别人不少,所以他们都乐意帮着他出去,可是这个卖唱女子,在他们心里有几斤几两,谁知道呢!如果是个小事,倒也罢了,可是那女子是死了老爹,这可不是轻轻松松能管得了的,你不知道如今要葬个人,费的那个麻烦和银两。一般人家,自己家中死了老人,还发愁呢,哪里就那么容易去管别人!咱们也快走吧,再不走,到了万茂镇,人家也全歇了,就真的要走夜路了!”
方子安又望了望树下的两个身影,黑暗已经快将他们笼罩。他犹豫地坐上了马车,禾松一拉缰绳,马车轮子轱辘轱辘地慢慢滚动起来。
走过了一段路,方子安又回头看去,只见树下那个女子依然还是半跪在地上,如雕塑一般没有变动过姿势,夜风呼呼地吹过,拂动她的头发。此时,旁边当铺的灯笼亮起,一束光照在她的身上,那件被火烧过的碎花布衣刺痛了他的眼睛。
“禾松,停下!”方子安道:“那女子的爹是我从火里背出来的,我要过去问问。”
禾松看着他倔强的神色,无可奈何地停下车来。
方子安到镇里人家筹了些银子,帮着小媛将老爹简单地葬在了郊外。冬青镇上人本来暗愁,小媛老爹的丧事如果没人去办,小媛守着老爹呆在树下总不是个事儿,可是让自己出手,又不是那么情愿,如今见有人愿意将这副担子扛起,自然乐意每家出些银两就算了,所以,方子安筹集丧费倒并不困难。
葬完小媛的爹,方子安与禾松已经在冬青镇耽搁了四五天。这一日,在客栈废墟前,方子安对小媛道:“我们就要回去了,你还有其他的亲戚吗?准备上哪里去?”
小媛叹道:“哪里还有什么亲戚,就算有,也不是我可以登的门。我自小跟着爹四处卖唱,走到哪里,只要有爹在,哪里就是家,如果爹没了,到什么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方子安想在镇上托个人家,将小媛收留下来。他来到当铺里,向那位老者说明此意,老者摆摆手道:“不是咱街坊不想帮,实在是店小养不起人,这镇子里,只有东头那边渔户,可能还会需要些帮手,可是你一个娇女娃,看着也不象是能出苦力的。再说,顾府那些人,早就在客栈里见过你了,等知道了这客栈里烧死几个他们的弟兄,寻来的时候,认出你来,还不闹出麻烦。凭这个,谁还敢留你在家,等着那些人上门来闹啊!依我看,这女娃,还是与丁掌柜一样,赶紧离开这镇子,方是上计。”
方子安听罢,一时作了难。正如这个当铺老者所说,如今冬青镇里,是没人敢留着小媛了,可是,让小媛一个年轻女子独自离开镇子,她能去哪里呢?碰到歹人怎么办?
无奈,方子安想了半日,对她道:“小媛,既然如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你与我们一起到丰城去吧!”
禾松在一旁瞪大了眼睛:“方兄,这可使不得!你带了她回丰城,对崔掌柜怎么说?布店里除了一个烧饭丫头,全是男人,你让她住在哪里?黎府也不成,姚夫人可不愿意别人带丫鬟给她。”
方子安叹道:“走吧,我自有地方,不会让她去黎府的。”他心里已有打算,准备将小媛带到葫芦镇陶家茶馆里,子平和苑真是不会拒绝他的,而且,小媛如果愿意,也可以在茶馆里唱个曲儿,如果不想再唱,随便做些杂活,也能混着度日。
如此,小媛就坐上了马车,与两人一起向丰城而去。
方子安不想引起更多人的注意,经过丰城时,没入城门,直接将马车驶向了葫芦镇,来到陶家茶馆。
苑真听明来意,想了想,对子安道:“前一阵子娘病了,馆里让两个丫头去石村陪着娘,后来品春说家里有点事,要回去住一段时间,我看娘病已经好多了,就让品春回家去了,也没再选个丫头补上。这样吧,现在茶馆里也不是很忙,这个姑娘,就让她去石村,陪着娘解解闷儿,你看如何呢?”
子安心想也好,小媛刚失了爹,没有心情在馆里招呼客人,更不会愿意唱曲儿,如果去了石村,也没有来往的客人问起她的来历,正是合意。于是马车又走了几里,将小媛送入了方家院子。
方子安离开石村的时候,向后望了望,只见小媛站在院子的篱笆门前,目光随着他的远离而渐渐迷茫。他突然心中猛然跳动起来,那个亭亭的身影,搅动了他内心深处的记忆。
在冬青镇耽搁了近一周,两人终于又回到了布店。崔掌柜见他俩走进店来,上前惊道:“天哪,你俩这是到哪里去了?子安,你说是到庐山的鲁家去看布,布没带回来一匹,倒是走了这许多天,我还以为你被贼人劫了呢!”
方子安不言语,禾松一旁陪笑道:“崔掌柜,方兄的娘身体有恙,我们在路上打听了些方子,又去寻了些药,这才刚刚从石村回来。您多包涵!”
崔掌柜斜看了他们几眼,道:“哼,跟我说去一两天,到这时候才回来,跟你们说,鲁家布坊的布已经送来了,比你们到得还快!姚夫人说了,这几天一定要把这批衣衫赶出来,你们要再不回来,咱们全等着挨克得了!好好,别说废话了,快去做活吧!这子安,翅膀是硬了啊!”
方子安本打算回来就与崔掌柜辞行,如今见鲁家的那批布果然已经堆满了屋角,店里伙计全都忙忙碌碌地开始了活计,因自己在路上的耽搁,布店里出货的压力一下变得好大。见此情形,方子安又不好再说离别的话,只得拿了工具,与其他人一起紧张地工作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