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风美男和慕容公子似乎有些不太对头。无数双眼睛热切的关注着。
慕容公子早上备了马车,带着侍卫七言,一句话没有交待便走了。舒衍看了看交头接耳疑惑不已的同伙,敛下眼睫,什么话也没说。
九凌甩手骑了马,干脆跑的没影。可怜的郁离鉴于涟青的提醒也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
兴致突发的九凌趋了马,径直去了华岩寺,郁离磨了磨,一咬牙也去了。
觉明那个老和尚他是知道的,以前和尚晨殿下一起的时候,曾见过几次。那个和尚表面看起来像个得道高僧,实际上见人就撺掇人家出家,他到现在还对这个老和尚的把戏一阵心有余悸。
进了禅院,郁离悄悄地挪了挪脚步,定在院口,由着九凌大步飘飘的走远,他愣是半步也不动了。他倒是跟着主上混没人敢动,却不知道开阳部那些家伙们会不会给他的旋部留条活命,估计到时候那几部的家伙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挥着大刀砍瓜切菜的杀个片甲不留。想了想越有可能,郁离悲哀的发现,乱七八糟中,他是没有前途可言了。
上辈子造了啥孽?碰上个这么难收拾的主上。你看她不知道又要搞什么名堂。涟大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哎,谁来决策决策?
黑衣银冠的九凌径直穿花扶柳的进了觉明和尚的禅院,瞥见院中和尚正陪着个年轻的公子下棋,青衣的涟青一脸朦胧的笑意站在旁边。
“阿弥陀佛。九凌施主也来了啊。”老和尚笑眯眯的抬头。
“今日真是巧啊。”
九凌闻言一哂,慢慢的踱了过来,扫了旁边的人一眼,“这两位是?”
太子安乾温朗的一笑,抬头有些惊艳的看了突然进来的黑衣公子,温文道,“在下安乾,旁边这位是我的朋友涟青。”
九凌黑目闪过波光,淡笑,“鄙人九凌,太子殿下。”她伸手抵了抵下巴,有些狷狂的道,“既然太子殿下以名相告,那么九凌便诚心论交,直接呼名如何?”
安乾太子嘴角弧度更深,朗声道,“甚好。”难得能遇上个这样的人。
“觉明和尚,今日对弈可有输过啊?”九凌径直瞥了眼老和尚,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安乾太子讶异的睁大了眼,这位小公子对大师怎地如此无礼?
涟青面不改色的无视这一状况。反正他现在不认识她。
老和尚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乐呵呵的答,“未有输局。太子殿下仁心宅厚呢。”哪像这位,即使不通此道,第一次与她对弈,那人凌厉的纵横捭阖,到现在还留有深意呢。阿弥陀佛,幸亏欺她新手,不然他可就城池陷落了。
仁心宅厚?九凌咧了咧嘴,没说话。
过了会儿,又转头看一旁扭头装作观景的人,“涟公子不下么?”
青衣的儒士慢慢转过头,笑着有礼的回答,“九凌公子说笑了,涟青是陪太子殿下来此,绝无置太子旁观的道理。”
九凌哦了一声,站到老和尚身后,打量起棋局来。
太子殿下执了黑子正细细思索,见黑衣公子一双漆黑的眼闪着细碎的浮光,微吊的眼型却恁的有些熟稔,想了想也没想觉出是哪位故人,笑了笑,他问,“九凌公子也好此道么?”
九凌收了目光,淡淡道,“算不上。平生也仅下了一局。”在对方投来好奇的一眼后,她忽的一笑,续道,“且是惨败而归。”
觉明和尚抖了抖,觉得背上有寒森森的一道冷光投来。这人,有必要这么小气么?
太子殿下一笑不语,静心完成棋局。
等到一局完后,安乾太子领着涟青彬彬有礼的告辞,觉明和尚打着哈哈一脸世外高人的模样送了人。黑衣的九凌闲散的倚在一棵树边,黑眼睛深得似口古潭。
“要下一局么,九凌施主?”
九凌邪邪一笑,突然回道,“还是听听大师诵经修行比较好,见贤思齐本公子也好有些个进步。”
觉明打了个抖。颤颤巍巍的蹒跚行回禅房。细眼微吊的女子斜挑了唇角,慢慢的跟着踱进。
檀香袅袅。
“姓是空,名是空,放眼万物皆是空。富贵是虚妄,权势是虚妄,浮云过眼皆是虚妄……”
老和尚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慧根颇深,与佛有缘。
九凌却突然话音一转,“人说佛门弟子四大皆空,世间一切皆是形式,形识更是早已跳出伦常,觉明,你说说,那这人之称谓的‘人’,亦是一种符号,并不代表什么,所谓说你是人,是不是可以表示你其实也不是人,而是可以等同于禽兽蝼蚁之类的符号呢?而所谓的善,慈悲,怜悯,正义,又没有可能原就是披着光鲜的丑恶呢?”
觉明老和尚暗叹一声冤孽,合十的双手缓缓撤开,躬身行了俗尘的虚礼,竟隐隐给人与涟青一般的感觉。
“少主。”
九凌轻扬眼波,虚虚实实的落在那颗有着戒疤的光滑的头颅,沉沉开口,“难得你还记得从前。”
“姬未央从不敢或忘。”
“惊惧天下数十年的毒王早已死去,剩下的这个,是佛祖的觉明,还是红尘的姬未央?”黑衣女子的眼沉沉如雾霭般笼罩而来,隐秘而锐利的窥探人心的秘密。
“我是佛祖的姬未央,少主。”觉明双手交叠,“您的祖父,我的殿下,将我送到了佛祖的身边。”
“这世上,大概只有您和您的祖父知道姬未央的存在了。”
“陆机曾经提起的是姬未央,却从未提到觉明。”九凌却冷笑,“与海域那边保持着几十年的联系,觉明,遇上佛的人,需要修多少机缘?难道只是一个人的一句话,便可以令人放下屠刀么?姬未央仅仅是遇上了佛,并不是相信。”
青灰一样的袈裟拂动,觉明合十,老去的眼睛里凝望深深,叹一声:“幻影一样的人生啊……”
他是红尘中借宿佛祖的姬未央。
冰寒广漠的北地,他和心爱的女子等待黄沙漫漫的残阳,却分别在白雪纷飞的暮冬。
寂无人烟的荒原,他抱着垂死的妻子,恍然想到悲悯的佛祖,发狂的带着她奔向惟有人烟的普华山。
满地惨绝。他非是狂笑着奔出家门的,而是惶恐的抱着经脉寸断满身鲜血的妻子奔跑在寒冷的雪原之上,长发覆面,跌跌撞撞。
雪山上的佛寺近在眼前,她的血浸满他的衣襟,死时指甲还狠狠的抓进他的肉里。
他一生的梦止步于佛祖的门外,所以无望的姬未央至死也不可能再前进一步,亦,无法回头。
颓倒的姬未央抱着死去的女子跪在冰冷的雪地,黄沙尚在雪白之下,可他的一生,已然随着那人而去。
剩下来的,便是杀戮。
直到厌倦。
然后有那么一个人扬着了悟的目光,戏剧一般的阻止了姬未央的高举的屠刀。
非是劝他放下屠刀,非是让他回头是岸。
世人都说佛祖悲悯,可他的妻子悲天悯人何其无辜,她施与别人救济,自己却没有被慈悲的机会。这样的佛祖,怎可能得到姬未央的谅解?
“活着,何不多看一眼呢?”
他不是为那人的这句话而甘愿为其奴仆,而是真的要看看,这世间云雨纵横,究竟是怎样覆手为空?
姬未央要活着等待一个答案,一个让他即使化身为魔也不惜的答案。
他遁入空门。
而后又几十年的光阴弹指即逝,等待的人,变成了觉明。上苍惩罚他的罪恶,所以给他无比漫长的人生,让他长久的浸泡在苦痛的生涯里,无一日宁静。
那么他就活着,活着看世人的挣扎,活着看他人的痛苦,活着将那心间的影子记得更久。
已逾百岁的觉明大师缓缓闭上眼睛,捻着佛珠。
九凌转身浅坐,华丽的黑色衣襟上银色的鹰展翅欲翔,佛祖的觉明带着未央的记忆敲着木鱼吟唱,满殿余韵悠长。
那一年,我怀抱着贪念绝望的寻求救赎,冰雪茫茫,我悲喜耗尽……
那一年,我跪看你神秘的法相,磬声回荡,庄严的凝望中,我发落如雪……
那一年,佛祖的屋瓦下我曼声颂唱,蒲团上结伽而坐的,是魔鬼,还是虔诚的信奉者?
佛祖,荒原雪漠寒冷,我死在朝拜你之前。
所以人世浮沉,我却再也无法悲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