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城头震惊的目光中,在城下雀跃的目光里,耳边的风声缠绵成刺骨的利刃。
将她的发髻吹散,乌黑沾染烟尘的长发在风中恣意飞扬,曳着穿破烟尘的微光,星辰般。
惊心动魄。
她无奈闭了闭眼。
十丈城墙,纵使有人相救,可如何抵得住那强大的冲击力?即使以强劲的内力相抗,逼成内伤又如何躲开那弯弓利箭?多开这万军长矛直竖?
所以,注定有人在此番陨落。
只希望,陨落的那人会是她自己。
万军里,铁甲闪光森寒,那人踩过千万人头,以平生最更快的速度迎上急速坠落的顾西遥。
肢体相处,他先是斜斜一推,顾西遥直直下坠的方向便偏了偏,速度也缓了缓。
然后他蜻蜓点水般,却又如晨钟暮鼓在乌青的墙壁上重重一踏,也有了些飞冲的惯性。
一切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最终他还是迎上顾西遥,将她扯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护住,巨大的冲力让他立即嘴里一抹腥甜,嘴角溢出一抹猩红,相拥的身体自由坠落。
与之同时,远处的乌黑利箭,划破满地风烟,在掩盖的一地阳光里劈出银光一线。
顾西遥的视线越过紧拥着她的肩头,静静望着,心里却格外的宁静。
在遍地嘈杂里,她声音沉静如水,恍若红尘之外。
“青崖,平平凡凡的活着吧。”
这一刻恍然想起,他们在针对太子之事起了冲突之时,他的劝慰。
甚至搬出她的娘亲,他们都希望她平平凡凡的活着,平安就好。可她就偏觉得不甘,觉得那样是向命运的俯首认输,她要的是这天下向她俯首认输。
可是命运的操盘手,始终最强大,让她这么快就望见失败与死亡。
望见,这世间有许多事身不由己,不由心。
如果没有同凤景陌之间的纠葛,或许没有如此境地,可是一切都太晚,太晚……
方青崖一震,却未及反应,便觉身体一软,被一个翻转。
然后,他看见正面射来的利箭。
正,指向她的背心。
势不可转。
却,千钧一发之际,有急旋的风拔地而起,瞬间将那冲力十足的箭,卷成齑粉。
方青崖和顾西遥重重落地,因有了先前的缓冲,虽然有些巨大的冲力,冲得神识不清,脏腑剧痛,却也无生命之忧。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似乎有紫色的凉风卷着奇异的花香,扑满鼻,扑得的心神荡了荡。
然后,又觉起了一阵雾青色的风,风吹着烟尘散入万军之中。
“杀!”
直至一声暴力的厉喝,才如梦初醒。
拿起兵器想要厮杀,却刚一动,就觉脑中一阵混乱,分不清东南西北。
“你个死丫头,敢跟老头子我玩死?”混沌之中,顾西遥听见这么一句来自老人的怒骂。
勉强睁开眼,便对上一个双颊红彤,满鬓风霜的老人,她的师傅。
“师傅……”她支起身子,叫了一声,刚出口嘴中立即溢出一抹腥甜,她皱皱眉,却是强行咽了下去,“看看,方青崖怎么样?”
“死不了……”老人没好气的一个白眼,小声嘀咕着,“还好听了那小子的话,不然就真等着给你收尸了……”
顾西遥心下一瞬疑惑,听了谁的话?
凤景陌,她立即意识到,师傅现在出现在这里,那么就代表凤景陌已经无虞了吧。
这么想着,心中终于放松下来。
也有精力去注意眼下的战况。
这战况真是……混乱。
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
自己人倒是打起自己人来了。
然而她在那些刀光剑影,喊杀震天里,迅速搜寻到一抹深紫华贵的身影,即使灰尘满天,也掩盖不了。
他直直冲到了对方统领那里,一个交手,立即回转,那统领便打了鸡血般,指挥着属于自己的军队,两两对战。
南亦寒,原来大家都来了。
只怕师傅又得肉疼好几天了吧,刚刚吹得那一抹旋风,迷失了排列在最前面的几列人的心智,让他们对自己的同伴操刀相向,越是这种药效奇好的药,越是需要珍奇的药材,越是需要不断的研制提炼。也不知道花了老头子多少心血,如今这么一撒就没了。
她苍白的脸上挂着微微笑意,望着在方青崖身上抖弄的老人,突然就觉得其实,她真是个祸害精啊……
现在也不知道宋连墨躲在哪个地方,正看着这一场混乱。
现在大概正重新规划着仇人吧。
城墙之上,布政使大人,士兵,都看呆了去,这绝对是史无前例的最诡异最不寻常的一场战役。
在他们的总领弃城投降之后,竟然对方内部自己乱了……
一时还在这个惊人的状况中,不能反应过来。
厮杀叫喊声,此起彼伏。
“师傅,你先带方青崖走吧。”顾西遥平视着前方淡淡道。
毕竟能控制的人只是少数,这场混乱也只能是暂时,等到那些人被杀尽,那么他们还是难逃一死。
“不要担心。”老人倒是满不在乎的给方青崖接着断掉的手臂的骨头。
顾西遥面带疑问的望过去。
“一会儿援兵就会到了。”老人甩下这么一句,皱皱眉,叹息道,“你们年轻人啊,都不拿自己的健康当回事,以后有得受……”
“嗯?”顾西遥觉得这句话放在这里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刚想继续追问,就听得大军之中有“快撤!”的叫喊之声。
她踉踉跄跄着站起身子,想要看清些,立即感到地动山摇般,又虚虚的跌落在地。
“你个死丫头,好生安分会不行吗?”老人又是一句抱怨,扯着将她安置在昏迷的方青崖身边。
铁骑铮铮,再次惊破长天。
城墙之上终于有人惊叫出声:“是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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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之外,烟尘里,有人素衣轻袍,扬着长鞭,而来。
他目光沉沉如渊,穿过千万铁甲,浩渺烟尘,径直望向这城脚之下。
然后看见那抹纤细的身影,心瞬间放松下来。
烟尘滚滚,斯人安好。
这几日的焦躁不安瞬间平息,飘摇不定的心也终于找到着落,在看到她还活着,在看到她安然的在他是视线之内,只要看见她无事就好,活着就好。
还好,一切不算晚。
不枉他冒险动用蛰伏对年的势力,不枉他牺牲掉以后的健康……
只要她无虞就好,一切就都值得。
顾西遥遥遥望过去,终于露出一抹平静而安心的笑容。
看他那样子,是真的已经无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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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五。
无夷围困芜城,在双方对峙将近一天,芜城决定弃城之后,终得解。
安王殿下带着数万精兵赶来。
这一场大战并未将无夷军队赶尽杀绝,只俘了对方大校将领十二人,其余一概放回无夷族。
但是之前无夷自己内乱已经造成伤亡无数,已经上万。
安王大军赶来之后,又死伤数万,最后得意回归无夷族的也就五六万的样子。
一场不怎么大的战役,造成成千上万的人流血死亡,最后以无夷族的惨败而告终。
安王被芜城百姓兴高采烈的迎进芜城,未受到毁坏的芜城迅速恢复勃勃生机,景泰祥安。
顾西遥这个装作黄总兵的军事指挥使很快被众人所忘记。
顾西遥也乐得被忘记,弄醒了先前被她打晕的真正的黄总兵,扔回了军队,至于那段惊天地泣鬼神的问题,他不记得,不过据大夫诊断,大概是从高处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
这位黄总兵,想着自己还疼着的后脑勺,也就欣然接受了。
一干人在芜城养起伤来。
有人对凤景陌对于无夷军队的做法,有些不解,为什么在大战告捷之后,反而放走所有士兵,凤景陌淡笑不语。
顾西遥却知道。
他那带过来的五万精兵来得着实有些诡异,诡异得很。
如果不出所料,这次芜城之危,朝廷得到的情报,定然与芜城的实际状况不一样。
如果凤景陌那迅速出现,又迅速消失的五万精兵没有纳入朝廷军事编制,那么便是凤景陌私自在外操练的军队。
这是谋逆不轨之死罪。
此时吞下无夷,他的盛大军功一定会传到皇帝耳中,谋逆不轨之心也便昭然若揭,一并传到皇帝耳中。
无夷族,在明帝没有下令的情况之下,万万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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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停歇,日子安静下来。
芜城布政使,接待得很周到。
在那惊心的混乱之中,所有人受得伤也都一****好了起来。
却始终有一件事环绕在大家的心上。
那就是风远,东方捷,宋清怜的去向。
所有出去探寻的消息都是无果,他们三个基本音信全无。
凤景陌对此,看不出有什么有心,但也绝对不放松。
顾西遥真正忧心的却是宋连墨,此番他可谓是绝对的惨败,他那种人惨败之后,都是绝对的更为酷吏的回击。
芜城的危险并未真正的解除。
无夷族虽然受到重创,会安静一阵子。
但是经此一出,依然公然闹开,以明帝之前的怀柔之策,已经背道而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凤景陌的任务已经失败。
得像个办法让宋连墨滚回长渊才好!
顾西遥现在满脑子想得就是这件事,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面走过来的人。
“唔……”
走着走着,就觉得撞在一堵柔韧的墙上。
顾西遥轻哼一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些迷蒙,对上一双微微泛着紫光的眸子。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你的投怀送抱么?”南亦寒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一刻她少女懵懂的姿态在盛夏的阳光里微微晃眼,然炙热的流光也似温热了些。
一瞬之间,顾西遥立即从刚刚的思绪之中清醒过来,眼中的迷蒙褪尽,继而剩下的便只是清冽。
南亦寒眸子深了深,果然一旦清醒,便对外界竖起了厚厚的屏障。
“你转身,从这里往外走,然后在往东,那里有个下花园,天天有小姐在哪里采莲花,唱小曲儿,绘国画,”顾西遥望着他看不出情绪的眸子,“相信那里的小姐姑娘们,更乐意投怀送抱。”
想到这些,顾西遥其实是颇为无奈的,为了表示周到,布政使大人直接将他们安置在几家府上,这么一安置,就安置出了问题,府上的丫鬟,婆子,甚至小姐们,看了这么几个大美男,自然是春心萌动。
不管是豆蔻年华,还是半老徐娘,天天总会在他们住得院子外,来个偶然邂逅。
以前她还会为了散心到花园里去走走,自从遇到那些个被美色迷惑了眼睛的丫鬟婢女,或背诗,或捕蝴蝶——她还真没看到过蝴蝶在哪里,大概是想捕蜻蜓来着,但是蜻蜓都在池塘里,所以就在花丛里招了,从被脂粉香搅得头晕之后,她就再也不去了。
“更……”南亦寒笑意微微,“你是承认你有那个意思么?”
“麻烦让让……”顾西遥没那个心神陪他玩文字游戏,直接手一推,把这个更一堵墙似是竖在眼前的人,给推了开去。
南亦寒也不恼,负着手,悠闲地踱着步子,声音散淡,散淡至极,完全是她之前没有听过的散淡,以及几分欲语还休:
“花前辈的徒孙……”
啥?!
顾西遥瞬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话他什么时候听去的?
“看你这样子,似乎还真有。”他顺手,打落斜在廊中的一枝树叶,“花前辈口中的那人,那个‘墨儿’……该不会是长渊——”
他没有再说下去,却意思很明显,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她跟长渊有关。
“你说那位要是知道你实际上来自长渊,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护着你?”他语气依然是至极的清淡,却说出的字字诛心,“似乎你一直就站在他的对立面啊……”
“我站没站在他的对立面,不是你说了算的。”顾西遥皱了皱眉,随即恢复波澜不惊,淡淡看着不远处葱茏花木,“你大概一直便没有离开过芜城吧,怎么跟我师傅联系上的。”
这才是她的疑问,一直以来的疑问。
那****和师傅同时出现,却绝对不会是同时出现,而是提前有了某种默契。
“很好奇?”
“是啊……”顾西遥故作语气轻松,“比起我,你更像是一个迷,一个我怎么都看不清的迷。”
她偏过头,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寒意隐隐,而深邃沉敛,隐尽一切,以前觉得他是什么都不在乎,可是相处得久了,却又觉得不尽然,他的心思太沉重,沉重得让人有些惧怕。
在这里,方青崖和凤景陌,直接性得看对方不顺眼,就直接性的不交流,而独独这个人,总是一眼便能看穿所有人的想法,堪与不堪,总是毫不留情的说了出来,说出来之后,别人还对他没有半点意见,那一刻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去控制别人。
这样一个能控制别人心神的人,很有用,又很危险。
“神秘才有吸引力不是吗?”他嘴角在笑,眼底却沉静不动,没有丝毫笑意与波澜,“如果能让你有去探寻的欲望,才能让你主动接近我,窥视我,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利用。”
“很不错的观点。”顾西遥轻笑,“可是我对危险的东西,更多的是敬而远之。”
“却还是主动靠近了我。”
“如你所说,各取所需的利用。”
两人都平静下来,用最波澜不惊的语气,谈论着有些暧昧却残忍的话题。
长风徐徐吹落枝头的花,葱茏盛夏即将过去。
却在这葱茏盛夏里,留下了太多美好的会议,像是一场一触即破的大梦,让人沉醉不想醒,却又知道不得不醒。
确如他所说,如果凤景陌知道她的身份,可还会护着他?
本就没有几分信任,一旦再有波折,只怕更是万劫不复的相杀。
这般想着,心隐隐作痛起来。
明白了自己的心,却更加觉得步履维艰,不知所向。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说着,他们没有结果,她自己也知道,却……
命运啊,似乎总是喜欢开玩笑,森凉的玩笑,玩弄着世间的所有人。
无声轻叹,她望向身边的人,突然觉得其实他没有在乎的东西也是好的。
但是——
他站在她的站在身边,她永远猜不透他的想法,她所要做的一切,在他眼底如果只是平淡人生里的一场折子戏,如果他继续冷眼旁观下去,她会越来越不安。
如果他没有想要回归的决心。
“好,如你所愿。”
良久,他淡淡道,没有起伏不定,像是说着无关自己的话。
不安倏忽而过,顾西遥心中却是紧了紧,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
在他背过身之时,才轻轻吐出“谢谢”两个字。
对他之前的救命之恩道谢。
他脚步顿了顿,停住往前离去的脚步,转过身子,似笑非笑望过来,“对于口头表达,我更喜欢实际一点的表示。”
“嗯?”顾西遥眉头轻蹙,“想我怎么报答。”
以身相许?顾西遥脑子中瞬间划出这么一个想法,旋即觉得荒诞得可笑,他不会这么庸俗的吧。
“以……”他慢慢吐出一个字,卡住。
顾西遥屏气凝神,不会真这么恶俗吧。
“以后再说……”他说罢迅速转身离去,却最后一抹笑意有些耐人寻味。
顾西遥无语,这么半天,就这么没营养的开始一段对话之后,又没营养的结束?
又想着他最后的那么笑容,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坑了,要是提出不合理的要求该怎么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