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二十四年,七月二十,芜城生乱。
这一场混乱来得突然,没有预料,却又像是早在预料之中。
七月十九日晚,芜城衙门牢狱与都指挥使府邸先后走水,指挥使大人在前线出事后院又起火之后,赶回府邸的过程中遇刺。
那是一处小巷,小巷里满是污水蛆虫。
都指挥使便满目惊恐的张大着嘴巴躺在臭水沟里,眼睛鼻子爬满臭虫,死状惨然,触目惊心。
“卖国臭虫,死有余辜”八个大字惊得以泔水为食的乞丐,一声引天长嚎。
作为芜城的最高行政长官布政使王先军赶来时,只急急将尸体收敛,匆匆忙忙的安慰了一干围观群众,表示一定会上报朝廷给大家一个交代。
毕竟是文官,手段绝对酷吏不了。
他可以一拖再拖,却有些急性子的人拖不了。
七月二十,芜城守备营的总兵、副将、参将等有些指挥权的人,纷纷表示上报根挺根本来不及,还不如赶紧将要入住芜城的安王殿下迎来。毕竟边境之城,而边境之城的军事指挥官又有通敌卖国的嫌疑,危险最大的是百姓。
现已所有罪孽揭开,一旦对方发兵攻打,那么便是措手不及。
这些人里也又沉默的,表示此事万万急不得,指不定是对方的栽赃陷害,离间之计,阻止上报。
在两方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芜城街市闹区再次发生流血事件。
无数无夷商家觉得商品流通中,处于弱势地位,他们的商品拿到汉人的商铺总是被廉价收购,却一个转手又高价售出,他们想自己直接出售却不被允许,于是打砸抢杀的事件一发而不可收拾。
无夷都是练家子,伸手矫捷,汉人人多势众,一时双方都没讨到好处。
布政使为了事件不再扩大,为了消弭风声,只得暂时关闭芜城,禁止所有人的出入。
到此时守备营所有的争吵分歧才暂时告一段落,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芜城城门口日夜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休想通行。
在这些事件里,都有某些人的身影,却外人根本看不出。
只有夜深人静时,一瞬苍老下去的布政使,对着朦胧月色,豁然想起那日那个眼神安静而清冽,却犀利如锋芒扶摇的瘦弱男子,青衫飘摇中风云起。
自然也有疑心病甚重,早已逃离芜城的长渊太子。
锡林之脚,无夷族里,那男子深黑暗红的长袍随风猎猎,远远望着这紧闭的高城一隅,嘴角一抹兴味正浓。
这才有意思……
市井之中,顾西遥却忧色不减。
三日,她能拖的也就这么三天。
杀死梁广元的是宋连墨,却留下那触目惊心的卖过证据的是她,这个警醒是给芜城百姓,芜城戍卫兵的,还有那个尚不知可安好的人。
“敌”是谁?
芜城的人第一个想到的定然是无夷族。
可是有些人却定然能想得更远……
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那么就让它暂且斜着。
芜城之中绝对还有梁广元的党羽,绝对有,现在不过收起羽毛而已。
封闭的芜城,能保住这里的百姓一时,却不能保住他们更久。
能让守卫兵收起指向他的利剑一时,能让宋连墨离他更远,却不能更久更远。
一旦宋连墨反应过来,知晓自己上了她的当,那么绝对会是卷土重来,卷起更大的狂风骤雨。
混乱或许就在这么一两天了。
现在唯有默默祈祷,师傅已让他脱离危险,已让他意识清醒,能快速做出决断,来应对这一场风雨飘摇。
明成二十四年,七月二十四,芜城遭无夷外族兵临城下。
十万兵马卷起飞尘漫天,黄沙蔓延,掩埋晴天。
要求打开城门,放出被私自囚禁的无夷族人,否则定然铮铮马蹄,定然踏平整个芜城。
大战或许一触即发。
布政使大人已经连连几夜不曾入睡。
大火后的第二日,他的妻女突然回到府中,却对于被救之事一无所知,他无法知道是谁在背后搅动这一切,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芜城一直是个尴尬的地带,无夷族早已是心腹之患,奈何早已上报,却朝廷一拖再拖,终于到今日这个地步。
他芜城守备营只有兵力五万,何以抗衡那日夜在山野间操练得身强体壮的十万强军?
如果发出信号向锡林边防求救,那边抽身,反遭长渊突击,可如何是好?
怪谁?怨谁?
中央逆案不断,北疆又乱,现连靠近北疆的东北边防亦是危险在即,这上央当真是要分崩离析了么?
良久,一声幽叹落入长夜,天边一钩残月闪着幽幽凉光,似是听见这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躲进一片阴翳。
浔州一处农家庭院,有人终于幽幽醒了过来。
幽深夜,透过茅草窗沿,一缕月光淡淡的落了进来,衬得他容颜浅淡,浅淡中浓密的长睫划下的阴影,淡淡隐了那双眸里的滚滚风云。
他淡淡听着床边桌子上的呼噜声,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闭了闭眼,他勉强撑了撑身子,却刚撑起一点,就又重重倒下。
肉体沉重的落下声,触动了伤口,一阵狠狠的抽痛,那里氤氲出淡淡的殷红。
这一声,也终于惊醒了尚自酣眠的老人。
老人迷迷蒙蒙的坐了起来,像是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他也一动不动的看着那老人。
像是两个斗气的孩子,谁也不肯先妥协。
“还真是一个性子!”良久,老人撅撅嘴道,“真是不讨喜!”
凤景陌皱了皱眉,依旧不语。
老人走过去,在他脉上摸了摸,煞有其事道,“看来是活过来了,死不了了,老夫也功成身退了,回去抱徒孙去了。”
“还要几天。”凤景陌语气淡淡,兀自望着眼前落在地上的一地淡月光。
“七天。”老人拉开了门。
“前辈,我等不了那么久。”凤景陌直直望过去,“最多明天早上,我要能够离开。”
“小子!”老人回去头,眯起眼,“你使唤谁呢!要不是为了我那宝贝徒儿,我会来救你?保住你的命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你还要立即生龙活虎,你当老头子我神仙在世啊!”
“我也是为了你那宝贝徒儿。”他语气淡凉,却淡凉之中一抹急促,“如果晚一步,之怕她会有性命之忧。”
“开什么玩笑!”老人不屑的一嗤,“她的爱慕者们可都在身边,何以能有性命之忧?”声音小下来,自言自语嘀咕着,“要是墨儿连她都保护不了,也休想当我的徒孙的爹了。”
他声音很小,凤景陌却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心中突突一阵烦躁。
“前辈应当了解她,如若因她芜城生乱,那么她会毫不犹豫的去挽救,哪怕牺牲她自己。”定了定心神,他试图劝服这个不在状态的老人,“这里目前只有你我,守在这里的人为何离开想必你有耳闻。”
在他身体沉睡的时候,意识却是清楚的,方青崖手下传递的消息,他一一听在耳中,梁广元勾连外敌,已离奇死亡,守备营自乱阵脚,区区一个文官布政使压不住场面,芜城已乱,无夷族兵临城下,方青崖已经急急赶去了她身边。
如果这一切是她为了调开无夷族的视线,为了给他留下一隅修养之地,那么此番她定会再拼尽全力解芜城之危,可是凭她之力,就算是得到布政使的支持,也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救她,她再救他。
来来回回,牺牲了许多,不能再有牺牲。
老人定定站在门前,浓眉皱起又松,松了又皱,一时很是纠结。
凤景陌却没有那个时间去等待,“前辈,您如果不想痛失爱徒,就听晚辈一句话,我今晚必须离开。”
“好——”良久,老人妥协,却看向凤景陌的眸子几分闪烁,“你自己要做好,永远无法再健康的准备。”
“好!”他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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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无夷族攻打芜城。
两方于芜城城门开战。
无夷兵强马壮,芜城堪堪防守,却是渐渐力不从心。
火箭密密麻麻,如雨缀来。
顾西遥穿着普通甲胄站在城头,远远望在长天之外,底下的嘶叫声,城门的撞击声,声声在耳,砸得心捣如杵。
城门一旦被破,按照宋连墨的行事风格必定是屠城。
再造杀孽……
这场两个人的博弈,恐再次演变成积骨盈山。
但是此刻却终于看见命运的森凉,任你拼命的想要去守护,它却轻轻一弄,就让你翻覆。
她确不是好人,却也绝对没有坏道罔顾生灵,杀人如麻,连累无辜的境地。
而今却终于坐实,她比谁都薄凉。
良久,她伸出手,一缕带着烟尘的阳光落在她的指尖,将她有些苍白的手指照得虚虚的透明,她嘴角勾起一抹弯弯的笑意。
有些事没有选择,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依旧会为了保他无虞,而再次掀起巨浪。
指尖的阳光透过她的手指,透明了些,去除烟尘,简单而美好。
她蜷了蜷手指,虚虚握住,握住这最后一抹温暖。
过了今日,便再没有如此温暖的阳光,再没有如此清澈的阳光,因为她不配在拥有。
血色迷离里,她骤然双手一震,城墙一跺崩然碎裂。
那碎裂之声,掺杂在厮杀之声里,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洪大,震得所有人齐齐一惊,齐齐停止了攻与守的动作。
“芜城不守,我们降了!”
城门之上,年轻的指挥使,高唱一声,一张属于芜城的黄旗骤然落在城墙之脚,随即被一支未燃完的火箭点燃。
然后一抹白旗迎风猎猎,御风招展。
“黄总兵!”这回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如此屈人之兵,妄为我上央之子民也!”
顾西遥看着这个义愤填膺的青年,忽而笑了笑,转身齐齐望了一圈,“你们还能坚守到几时?你们朝廷之兵,肩负着保家卫国之责任,为朝廷而战死,死得光荣,可是这芜城之中的百姓呢?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他们盼着能有安安稳稳的生活,可是呢?”她声音急转而下,“如果任无夷铁骑踏破芜城城门,那么到那时,便是芜城生灵涂炭之时!”
“明明是你胆小如鼠,我们如何会败!”那人坚持,却明显底气不足。
“于百姓来说,换个主人,还能安居乐业就行。”她回身望着家门紧闭,却忍不住打开一丝缝隙,望着门外之景的百姓,“你们也都有家人,也都不希望他们被敌人的尖刀刺穿胸膛……”
“芜城不守了,给无夷……”她目光重新聚集在这一干士兵身上,“我们保家卫国,为的不就是给亲人朋友,天下子民一个安稳的家园?”
“汉人?外族人?”她轻轻一笑,“说来说去,芜城今日之遭遇如何不是自作孽,他们不过想要公平对待而已,如今便给了他们去。”
“你说的好听,不过是想趁机巴结——”
“够了——”一声厉喝,打断那人的言辞激烈。
顾西遥望向那人背后,这个文弱的中年人,最终还是来了,“听他的芜城不守了。”
“大人!”依旧有人不甘,“只要我们坚持守下去,赶紧上报朝廷,只要朝廷援军一到,我们就可以将无夷一举拿下了!”
“你们还能守多久?”布政使面色颓败,“只怕今日都守不过……”
“我们不能拿芜城的百姓做赌注。”顾西遥语气淡淡。
那人低下头去。
顾西遥无声一声轻叹。
此番降了,便是永久的降了,即使明帝也再拿无夷族没有办法。
一旦朝廷有要动无夷族的念头,那么只怕无夷族会立即转头对锡林的边防戍卫发动攻击,那边早已与无夷达成某种契约的长渊只怕会趁虚而起,那么锡林之军,恐会进行一次压倒性的屠杀。
宋连墨,真是赢了……
如果此番拿下芜城,那么为他日后的天下霸业,已经铺好路。
现在要改变此番局面,只怕需要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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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们的军事指挥使——”底下的头领一声粗犷的大叫,“死了我们这么多兄弟,要你们血债血偿——”
这边面面相觑,最终目光都落在顾西遥身上。
确实是顾西遥,打晕了黄总兵,易容成他的样子,参加这一场力量悬殊的可以预知结果的战斗。
也早已料想到宋连墨知道她在,知道那人会是她。
太过了解,所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设了一个明明让她看得明白,却又不得不跳的坑。
“好——”她带着笑意,望下去,“我出去——”
“就从这里跳下来——”底下那人高踞马上,笑意邪恶,“死不死就看你的造化——”
“黄总兵……”城头之人,终于有人起了担忧,这位黄总兵平时很是照料他们的……
“好——”顾西遥喊回去,“死不死就看造化——”
看来她还真是命里该因缀高而死,坠崖坠了几次没死成,现在都要继续摔……
淡淡一笑,她站上城头,声音桀骜而气度开阔,“都散开些,不小心砸到谁,概不负责——”
底下的人立即挪开,让出城脚一隅。
长风自天外俯冲而下,将她甲胄吹动,银色软甲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晃得城头之人垂下目光,晃得城下之人不敢仰视。
不敢去看那人脸上那清淡笑意,不敢看他眼底的清明一片。
仿佛是对这世界的无声嘲笑,对他们的嘲笑。
然后,他虚虚踏出,脸上的笑容安详而慈和。
身子豁然一倾,从城头重重坠落。
有山清水淡,自万军之中升起,如一线极光迅速,恍然让人看不清。
顾西遥却迅速捕捉到,心中突突一阵恐惧袭来。
方青崖……
她千算万算,算到用自己的生命去赎着一场罪孽,让连音与连阳救出布政使的家人之后便速速离开,让南亦寒在控制梁广元的夫人说出那番话之后,便离开。
却独独没有算到方青崖。
宋连墨你打得主意一开始便是方青崖吧。
遣散连音连阳,还能如此之快的让方青崖接到消息,出了他还有谁?
午时流光炙热,十丈城楼之上银色甲胄纤瘦如轻蝶,飘摇无依。
谁曾注意到,她清明一片的眸子里何事笼起了蒙蒙雾气,遮住了视线。
看不清那人山清水淡自千万人头顶飞掠而来。
万种仰首,震惊的忘记呼吸。
看不清那人迅如闪电飞掠而来的身影,却能看清那高踞马上,一弯遒劲的弓,弯弓直指这银甲坠落的一方,等着那两人相携,等着那两人坠落。
然后那冰冷的箭,插入谁的胸膛。
遥远的高地上,宋连墨含笑看着这一方,眼神微微,在一片闪烁的阳光里看不清眸中的波动。
只嘴角一抹深深的笑意。
看着这边飞速坠落,和飞速飞掠的两人。
你们不是情深么?
那么也该让你们尝尝心爱的人,在自己怀里渐渐冷却的滋味。
让你们尝尝那种私心裂肺的痛苦。
所有欠宁潇的,所有欠他的,都等着他来取。
等着。
顾西遥,宗政源,方青崖。
你们一个都休想逃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