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似远又似近。孟惜刚要侧耳细听,琴声戛然而止。
原来,陆雨晴抱着古琴来到假山上,见余辉落落,忽忆起当年范阳大学的丘山际遇,于是坐在亭里迎着夕阳抚琴追夕。她刚弹了几个节拍,金晖闻声快步寻来,一眼却见陆雨晴坐在亭中。惊愕之余,鄙夷之色跃然脸上,他“哼”地一声轻笑。
陆雨晴回过神,惊吓得差点失手打落古琴。
金晖走上前,语带讥讽地说:“顾小姐近来可好?攀上个行伍出身的,现在可是贵不可言了!”
陆雨晴愤而起身,厉声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说!”
金晖眼神中充满了鄙夷,继续说:“那要怎样说?你择木而栖,飞了高枝儿去。如今你得了势,便就招摇起来。我是落魄了,这些年一直郁郁不得志。你嫌我话难听,是要让我如丧家之犬一般摇尾乞怜吗?恕难从命!话既然说到这儿,那么前尘往事都忘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两不相干!”恨恨地转身便要走。
陆雨晴大声反驳道:“我何时仗势欺人?我不过是苟延残喘。你何苦向别人的伤口撒盐!”
金晖不予置评,哼了一声,走了几步,回过头恶狠狠地说道:“不管你姓什么。我提醒你一句,凤凰非梧桐不栖,可居梧桐的不都是凤凰。乌鹊与凤凰终究不可同日而语!鸠虽占鹊巢,公道却自在人心。姓娄的不过看你年轻,且他老婆一直隐忍,才有你的风光。别以为昧心破坏别人家庭得来的会长久。”
“你站住!”雨晴涨红了脸,大声喝道,“我是自甘堕落,沦落风尘,寄居篱下。但我自问,不曾存歹心伤害任何人。况且,娄太太和娄师长夫妻真情,别人不明白,他们自己清楚。我不过是装点门面的场面花朵。凭什么受你这番奚落!你觉得我品行可鄙,不能启齿,认为我的钱来得不干净。我告诉你,它和别人的钱一样干净。它是我用青春和泪水换来的。是,它是卖笑得来的钱。可我敢指天誓地地说,我没有贪慕虚荣。我的钱用得心安理得、光明正大!”虽然这样说,雨晴却越说越委屈,等到金晖远走,泪水就花花地掉了下来。她捂着脸,小跑着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艾婉和孟惜从假山下循声而来时,唯见一把古琴孤零零地放在亭里。孟惜惊讶地说:“这儿竟然有把琴?”
艾婉心中腾起丝丝不好的预感,说道:“把这琴抱回去吧。”
于是二人抱着古琴回到小院,侍女望着古琴,惊喜地说:“刘太太,你怎么抱着我家小姐的琴?”
艾婉先瞥见了雨晴阴郁的神色,便轻轻一抬手,示意侍女不要做声。她悄悄问侍女道:“你家小姐回来就这样了吗?”
侍女难过地点头道:“是啊,上回从您府上回来,也是这个样子。”
艾婉无奈地一抿嘴,将古琴递给侍女,吩咐道:“你把这个收好。”她悄悄走进屋,来到雨晴身旁,默默看雨晴独自练字。她怕提起金晖惹陆雨晴伤心,雨晴本也不想提,二人一夜遮遮掩掩没有多少话。
次日一早,趁雨晴还没起床,艾婉悄悄吩咐孟惜打听金晖的情况。
孟惜回来向艾婉说道:“婉儿姐,金先生他们好像一早就出发了。”
艾婉才稍稍松了口气:“那就好。”
雨晴走进来,扶着门问:“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艾婉赶紧敷衍说:“我看天气不错,想让孟惜在园子里摆一桌,我们喝喝茶,聊聊天。”
雨晴望了一眼天空,无限向往地说道:“果然,这样蓝的天真是极好。我们去园子里散散步吧。”
艾婉见雨晴难得如此爽快,不由喜出望外,连忙扶了雨晴朝园子里去,边走边说:“我们很久没有这样一起散步了。”
雨晴黯然神伤道:“是呀。上一次还是颦儿、林琅、玉儿我们五个一起呢。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五者去其二,留下我一个,还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
艾婉忙说:“不能那么说。虽然日子不好过,总得过下去。我还是那句话,你早点和那个师长断了吧。你如果不喜欢吵闹,不愿意和那个人见面,我们西苑倒是清静雅致。”
雨晴微笑着摇摇头:“婉儿,你不曾体会流言之苦。三人成虎。它就像一把钢刀,甚至比刀还可怕,杀人于无形。今后的事我会做打算,你也不必太为我焦心。”
艾婉似有所悟,又似无所悟,知道雨晴向来外弱而内强,性子刚强,便不与她多争论。二人故意捡了些欢快的话题说,一路记起了许多美好的往事。等回到房间,艾婉回想起雨晴的话,心里忽觉得有些闷,有些心慌意乱,早早吃过晚饭,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夏日的晚风入梦而来:
恍然间,艾婉穿着一袭白衣走进一片白色的天地。林颦、林琅、蔡玉和雨晴也穿着圣洁白衣站在两旁,一如当年范阳大学时期青春活泼,笑靥如花。她缓缓地走向里走,走过乳白色的花海,来到孟母身边。孟母微笑着将她的手交到旁边的白衣男子手中。奇怪得很,那男子仍旧戴着白色的面具。艾婉刚伸手要摘面具,梦醒了。
夜里风势渐渐急促起来,惊雷乍响,暴雨一夜狂欢。艾婉再难入眠,只好隔窗听雨。到天明时分才渐渐小了,淅淅沥沥地但还不见离去的意思。艾婉却才有了睡意。等她睡醒后,缓步来到雨晴门外,门紧闭着。她轻敲房门,没人应,便推门进去了。雨晴躺在床上,挣揣着要起来。艾婉见她脸色苍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摸额头——滚烫滚烫的,大惊道:“昨晚着凉了?你先躺着,我让人去煎碗姜汤来,一会儿让这儿的人去请个大夫来。”雨晴想说话,却已没有那个力气,只有听艾婉分派。
几天下来,雨断断续续不见晴。艾婉重金请了名医来,雨晴的病不但不见好,反而愈发复杂起来。艾婉急得在屋里不断自责:“不该带病人长途奔波,看现在的情形只有回申江找好个大夫治了。”
孟惜连忙说:“申江回不得。”
艾婉诧异地问:“怎么了?”
孟惜方知自己太过着急,便往回找补道:“陆小姐这会儿受不得那么折腾。不如去申江请大夫来吧。”
艾婉点头想了想,忽而说:“纵使能请到大夫来,这里也缺少药材器具。咱们请个这里的大夫,一路送我们回申江就行了。”
孟惜说:“那——”
艾婉忽而神色严肃地问道:“惜儿,你怎么回事,我发现只要一提回申江,你就百般阻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孟惜支吾道:“这,没什么。”一咬牙说,“哎呀,是老爷不让你们回申江的。”便把刘不一交代的逃难之事和盘托出。
艾婉先是一怔,着急地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着我。赶快收拾行李,去订票,我们明天就回申江。”
艾婉料理完回申江的杂事,这才得空来探望雨晴,却又不见雨晴的去向。她刚要出去找,却见服侍的小丫鬟甩着手走进屋。
艾婉急忙问:“陆小姐呢?”
小丫鬟指了指屋里说:“在床上躺着呢。”
艾婉登时没了脾气,追问道:“除了你,那贴身的丫鬟呢?”
小丫鬟答道:“小姐说有些想吃这里的糕点,便支她去买了。”
艾婉一想到雨晴病怏怏的,身边还没个人,心里着急,不免语气重了许多:“不是让你服侍她吗?你看现在人呢?”
丫鬟年纪小,又少见太太如此生气,便慌了神,忙跪下来哭道:“太太恕罪。刚才那边叫我收拾明儿回去用的东西。我见陆小姐还睡着,就过去了。”
孟惜也来回话,刚刚才因为刘不一的事被艾婉说了几句,现在也不好为小丫鬟开脱求情。艾婉自己稍稍平复下来,又怕说重了话,安慰丫鬟道:“我一着急,难免语气重一些。你还只顾着自己哭,还不快去找。”孟惜见状也加入了寻人的队伍。
艾婉与孟惜匆匆往园子的另一头去。路过花园时,看见一群人围在那儿指指点点议论什么,便凑上前去看。原来院墙上新题了一首词:
醉落魄?沈园
依稀正幼,候君不顾清秋瘦。卿来忘却花灯秀。好梦贪欢,雨谢花红走。
别时只盼君添寿,七年寒夜熬成昼。相逢意气还犹旧,华发新生,怅惘情难斗。
艾婉识得雨晴的字迹,叹了一声“好个痴情人!我不该带她来陆放翁与唐婉的伤心地的。”艾婉心里一阵酸,引着孟惜快步赶路。猛然看见派去找雨晴的小丫鬟站在人群一边不动,便走近问:“不是让你去找小姐吗?怎么愣在这儿。”丫鬟指指墙脚,雨晴倚在墙边坐着,半闭着眼,手里还有一支笔。艾婉急忙过去搀扶回房,心里好不悲催,一摸雨晴的额头,越发滚烫,瞥见那云鬓中刺眼的一丝白发,感慨良多。从此,艾婉再不敢离开雨晴半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