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藏在枕下的白玉双花簪不见了。
那根簪子是清涟君送她的,她本不该收,纵使收下了也不该带进宫来。
可是不该归不该,已经无法挽回。她藏掖在捻金织云凤枕下,再没拿出来看过。
一眼都没再看过,不代表她已经将它遗忘。
夜深人静之时,她侧卧在自己沉沉如墨缎的长发上,便会悄悄将指尖探入枕下,触手微凉,心底却回上几许暖意。而现在,她不用掀开看,便知那根簪子不见了。
“陛下还不走吗?”梦忆坐在镜台前,任小秋打理着自己的长发。她与镜面中的他对视,他的容颜渲染了铜镜的晕黄,看起来不再那么冰冷。
“怎么,要赶我走了?”剑眉微挑,俊美到令人窒息。
“哪里的话?妾身是怕耽误到陛下!陛下既然这么说,那就一辈子不许走了!”
她微微仰起下巴,与他说着玩笑话。她笑的娇俏,流波照人,眉梢眼角染尽了艳冶喜色。
他还是少话,却眼见着孤冷漠然的神情逐渐冰释,眼里流露出宛如春水般的温柔。
梦忆却猛别过脸去,不敢再看他迷人摄魄的眼睛。
小秋帮她绾好嵯峨云鬓,拿起一根红翡滴珠凤尾鎏金步摇,刚要替她簪上,梦忆却推开了她的手。
“这支太华丽了,我要戴另一支。”
“华丽才衬得啊!小姐已经贵为国母了!”小秋劝着她,悄悄去看帝君,见帝君淡然一笑,意在由着她,便又问道:“小姐喜欢哪一支?”
因为与帝君有短暂的目光交集,竟令小秋瞬间红了脸,这抹娇色来不及晕开却又陡然跌落成煞白!
只听梦忆意态闲散的说:“戴那根羊脂白玉双花簪。”
她咬字清晰,一字一顿。
惊雷刹那间滚过天际,室内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她含笑的眼底蕴出几分玩味的冷厉,紧紧的盯死小秋,杀机绽露,语气却温婉:“就是我娘给我的那根啊,你不记得了?”
小秋瞪大眼,紧张惊窒下竟将手里步摇的红翡缀珠生生扯散了下来。
噼里啪啦,清脆跃地。
小秋扑通一声跪下:“娘娘……”
“怎么了?”她的表情眨眼间便恢复了无邪,毫无破绽的讶异道,“坏了便坏了吧,你是我在这宫里唯一的亲人,我怎会为了一根簪子为难你?”
闻言,小秋的气息更为纷乱、面色铁青,在她看来,面前的王后如蛇蝎,背后的帝君如虎狼,二人皆以寒芒般的目光盯着她,她若与王后撕破脸,就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那根簪子呢?”梦忆又问,但见她长发垂覆双肩,衬的容颜盛雪,双目却透出彻骨的寒意。
“那根簪子……被奴婢不小心摔碎了。”小秋神色几度变幻,雪光电惊之瞬已经做了微妙权衡,“老夫人送的那支簪子太过简朴,小秋以为小姐不会再戴了,所以摔碎了也没有讲,小秋自作聪明,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是小秋愚蠢,小秋知错了。”
瞬息之念,她的心思竟转的如此之快?!一席话,既佐证了那根簪子是她母亲所赠;又表明自己会毁证灭据,不让有心人得手;既然已经摔碎,往后不论谁再提,都不是她的那一支!梦忆一笑,她洞知自己已经容不得她了。
忽瞬间想起未出阁时,小秋与她最为要好,她们是主仆,却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可是她终是背负了她。
是什么教人生了变化?小秋变了,她不也变了吗?
“罢了。”一丝讥诮笑容浮上了梦忆的唇角,突然间生出厌烦,她懒得再演戏,径直冷了脸,“你出去吧。”
小秋还当她是原来那个单纯宽容的盛梦忆,听她说“罢了”,便以为真的罢了,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冲帝后叩首后踉跄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梦忆拿起镜台前那根断了缀珠的凤尾鎏金簪,看了一看,怨憎在心头急撞,她猛然咬唇,狠狠将那簪子掷了出去。
“咣当”,簪子摔上了门框。
“还真恼了?”帝君幽幽开口,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似笑非笑的柔声哄她,“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那根白玉双花簪既然已碎,就莫要留恋了。”
前朝废臣盛光褚罪业深重,流放掖泉,本无翻身之日。谁料天命更迭、王帜易色,东陵君成了天下之主,他的女儿便成了王后。
以权谋私也好、陷害忠良也好,他毕竟跃身国丈,帝君下诏免了他放逐之役,又在京师赏了套宅子让他以庶民身份安享晚年。满朝文武倒也无话。
只是一条,原辽东都尉盛胤廷,耽沉女色、触犯军法,被革职贬黜为下三军戍卒,帝君却突然擢升他为銮仪卫佐领,穿戴四品虎补服!
一无军功二无战绩,还是戴罪之身,只因他是王后兄长,便得帝君破格器重吗?
谏言奏章摊落在地,荆国公李灵运、虎贲军统领尚翀,二人联袂觐见呼请帝君三思。从未时到申时,一个沉着、一个激昂,翻来覆去无非是劝谏帝君收回成命。
金光万丈的天子御座,帝君颜若天阙之人。他不愠不怒,却已经厌了,目光深凉透人:“人无完人,这天下孰人无过?孰人没有缺点?荆国公、尚将军,难道你二人就白璧无瑕,没有软肋?”
轻轻一语如重锤击落心坎,荆国公和尚翀慌忙敛袖叩跪,满室一瞬死寂,如寒冰覆地。
“咳……咳咳……”轻弱的咳嗽声从角落响起,打碎了僵冷气氛。这才想起来清涟君也在,他跟着他们一起来的,默默的不做声,站在一旁看了许久。
“十二弟,你的身子怎么不见好?”
清涟君垂袖而立,挺拔的身姿宛如清隽的修竹,几日不见又更为清瘦了。
他执起象牙笏,笑意温煦:“谢皇兄关心,臣弟只是有些咳嗽,无大碍的。”
从他的角度望去,帝君的侧脸浸在午后的白光里,俊美的不似真人,亦宛如雪砌的精魅,幽幽莹莹,不辨喜怒。
“只怕十二弟还要再等些时候。”帝君语声清冷,“桂增公公,去搬把椅子来。”
不待老宫人动身,只听清涟君说:“臣弟只有一事启奏!”
帝君缓缓抬眸,与他目光遥遥相触,他亦不避,只是一瞬,便让帝君看穿了他的心意。
“臣弟已经误了用药的时辰,不知皇兄可否先听臣弟禀奏之事?”
“说。”
“我国西南边陲屡遭沙陀进范,这数月以来愈演愈烈,烧杀抢掠、人畜皆惊,沙陀狡黠、敏迅善斗,多年来一直如水蛭之患,虽不足为惧,却着实困扰多年。臣弟以为已经到了抽薪止沸之时,请帝君调遣良将,扬我国威。”
帝君清冷一笑:“正好,那就派盛胤廷去!他若能将功折罪,便虎补服加身。”
“是。”清涟君领命,微微躬身,纵使是低头姿态依旧是无瑕的风仪。
事已至此,荆国公李灵运已不再多话,唯尚翀仍旧执著道:“陛下!盛胤廷的确智勇双全,是难得的将才,可是他军中犯错,被女色所惑,怎可就这样轻易的抵消?”
兜了这么一圈,他还是紧抓不放!如此执拗,却无非是武人刚直秉性,真切的担君之忧,不似荆国公,别有幽微心思。
帝君微微一笑,唇畔勾起玩味,黑瞳幽静深湛:“两情相悦是人生幸事,有什么错不错的。”
尚翀眼里阴霾密布,忧心忡忡的回到府邸,卸下金甲肩盔,取下金背佩刀,女婢俯首碎步趋来,奉上茗茶。
将军金甲,嚯嚯生风,尚翀也不过三十又五,褪去戎装,换上宝蓝色便服,愈发显得身躯伟岸,五官端正落落倜傥。
他深蹙眉心啜了一口,放下茶杯,便撇下侍婢往后庭走去。
转入幽径深处,曲折回旋,岔路繁多,他步伐果断,显然已是轻车熟路,往来多次。
偏僻处,竟藏了一间小屋。
尚翀眸色忽瞬间变得柔软,满身煞气层层收敛,放轻手脚推开门扉,如茗茶般的清幽香气散入鼻息。
天光已经黯淡,屋内却没有点烛。只见一白衫女子倚窗而立,绰约身姿笼在半明半暗的窗影里,素绾长发,不施粉黛,她分明知道他来了,却又装作不知,神色飘忽,似已被窗外的簇拥花团摄去了魂魄。
“闷坏了吧?再熬些日子,等风头过去我就带你去西韶关,离开京师便没人知道你是谁了。”
尚翀放柔了声音,似怕惊扰到这素衣美人,但见她消瘦到颈修肩削,他不由得一阵阵心疼。
美人神情恹恹,冷笑一声:“我是旸帝的茗心夫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是没人知道?”
她言语轻且缓,却好似扇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尚翀脸色煞白,却仍旧舍不得与她大声说话。
“废帝荒淫,大势已去,你何苦?”
茗心夫人猝然回首,目光锐利:“一臣不侍二主!茗心一直以为尚将军是碧血丹心的真英雄,不料却看错了!既然旸帝大势已去,我也乃一介废身,尚将军又何苦殚精竭虑将我窝藏?”
新帝登位,废帝的后宫姬妾均成了昨日黄花,一杯杯鸩酒赐下,将前朝遗珠清了个干净。而尚翀却偷偷将茗心夫人救下,又偷龙转凤的带出了宫来。——他不愿她死,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每夜的梦中都能见到她。
他对她动了心,是最彻骨的那一种,所以纵使她已零落,他依旧不曾生过亵渎的念头,他尊重她、仰慕她、爱惜她,也因此无法承受她的鄙夷和误解。
“不!我不是对废帝变节,从一开始我就是帝君的人!”
“呵呵。”茗心夫人冷冷而笑,凄美容颜似淬了毒的刀刃,“就算你由始至终都对他一人效忠,难道你藏了我就不是欺君罔上了吗?你自诩是开国功臣,可别忘了自古以来有几个开国之臣有过好下场?!”
尚翀一愣,帝君清冷的声音再度回荡在他的耳畔——
『荆国公、尚将军,难道你二人就是无瑕白璧,没有软肋吗?』
『两情相悦是人生幸事,有什么错不错的。』
想起帝君那一双深湛的幽黑眼瞳,尚翀后脊一阵阵泛冷。他真的瞒天过海了吗?此刻想来,竟觉得这天下事不会有一件事瞒得了他!那两句话,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他说盛胤廷耽沉女色,他又何尝不是?
“无耻小人!”茗心夫人啐骂道。
尚翀苦苦一笑,抑住心痛的感觉,字字剜心的说:“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你乖乖把饭吃了我就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