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不是一种可以支配头脑的思想,它更是千生万世的相随,而所有的这一切,只因为爱。
——水玥颜呓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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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柳天白耳中,已是傍晚。他的手不曾颤抖,亦不曾离开几案,他只是轻声交待着派遣郎中,交待着运送粮食草药,交待着在城外三里驻兵,不许一人擅离安远县城。唯有坐在门口调派钱粮的定疑看到了他浓密的睫毛缓缓半垂,掩上闪烁的目光。
是的,他不甘心。
如果肋下生双翼,他想现在就赶赴她的身边。不是为了带走她,只是要与她共患难。
他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至少,此刻不是。
可天落雨,稀稀疏疏,总也不停。若沅江再决堤,安远县只怕不保,青州只怕要再死上几万人甚至更多。
这一刻,柳天白终于明白,抉择二字,到底有多难。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到底有多痛,除了言儿。他知道,这痛,是对等的。所以,他必须尽全力保护安远县城,他必须尽全力阻止沅江再一次决堤,就如同她也在尽全力将疫病控制在一城之内。
他们都不想对方更危险,却也将对方置于危险的境地。
所以,柳天白亲自去巡堤,他是钦差,不是郡守,更何况朝廷已经指派人暂代王虎林的职位。
裴惜言不知道,柳天白距离她有多近。并不是所谓的“我在江头,君在江尾”,他只是站在沅江的上游,站在青州全境第一道堤防前,指挥着河工和乡民加紧修堤。
就是这同江水啊,却不能让他乘一支小舟顺流而下,去见他朝思暮想的人。握着手里那颗红色的小星星,柳天白仰望着头顶阴霾的夜空。
——言儿,你一定要平安。
消息到达建元城,已是三日之后。纵然孟玄胤心急如焚,纵然他派遣御医火速赶往青州,他心底明白,远水不解近渴。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天子也是人,不是万能的神。
他知道,夜秋华已然赶赴安远县,却也只是将粮食布匹草药送到城门外。因为,收购土地的事情才进行到一半,若不是裴惜言将独孤静辉滞留在安远县城,只怕此事的进行更是难上加难。
孟玄胤不敢说自己没有在一刹那想过为何裴惜言没有同时将文沐雪也带进安远县城。他不敢自怨自艾地说,因为他是皇帝,所以必须以天下万民为重。他不敢后悔没有早一刻抢走她,哪怕被天下耻笑,也好过此刻如此痛恨自己——力不能及。
减免赋税的诏书下了,开仓赈济的诏书下了,所有人都在歌颂他是个贤明仁爱的君王,却不知,他只是想求一份天大的功德,不是为己,而是为她。
午夜,他孤身走上鸿台,那是建元城最高的所在。只是再高,也望不到天边,望不到在相同月亮下的那个人。其实,连月亮也是冷瘦的吧,凄清的月光映照着沉睡的城市,直到一抹橘黄从地平线升起,整个城市的轮廓逐渐清晰。
而鸿台上,空无一人。
他和往日一般,上朝,下朝,处理朝政,批阅奏折。
只是,宫中极为冷清,哪怕是被孟玄胤下诏免去责罚但依旧是宫中最为受宠的德妃也很少见到他。是的,这是“自由”的代价,文知秋从德贵妃降为德妃。
那是多久之后,一夜,两夜……
或许只是有人看到了孟玄胤于月下独立风中,然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陛下最新的爱好是去鸿台眺望繁星。
真得是繁星么?
为何不是皓月?
为何不是江山?
为何不是水深火热的青州?
其实,他只是在默默祈祷,祈祷上苍庇佑,庇佑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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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安远县城的疫病已然散播开来。此疫凶猛异常,便是医者也谈之色变。染病者一旦倒下,几日内暴毙,绝无生还。
这城可否在烈火中涅槃重生?
每个人都在自问,答案,却是不敢想的。
裴惜言的心,很静。
她先是将各个宗族的族长和家主请来,告诉他们将县里的所有死者全部火化,而这些人生前所用之物无用的焚毁有用的用开水煮上半个时辰才可再用。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也不会例外。当然,如果大家不自救,那么,就等着这座城变成死城。
原本那些家中有人故去的还不肯将家人火葬,可眼看着家中的人逐渐倒下,才发现,活着的希望竟是那样的渺茫。
每天,焚尸炉的火没有熄止过,那白烟,带走了多少人的生命,多少人的眼泪。但火,依旧燃烧着。
然后,她亲自对那些想要去照顾病患的亲属讲解照顾病人的知识。要求他们必须面上覆手帕或是白布,照顾病人前后都要洗手。病人穿过的衣服、使过的碗筷全部用沸水煮过。而被子褥子,则必须拿到太阳底下暴晒。而病人住的房间每日或隔日都要在房间里煮一次醋消毒。
至于她带来的染灰,则是分派到各家,让其洒在水井中。
另外,医馆内开出了针对不同程度病情的治疗药方。右手脉伏宜放血,用宝花散、沉香丸等,服下能熟睡即愈。如昏沉绞痛,口吐痰涎,则先刺指头出血,再用桃花散、冷砂仁汤调下,并用散痧汤加山豆根、茜草、金银花、丹参、山楂、莱菔子等药。如盘肠绞痛,脉俱伏,服用郁金散、棱术汤。若饮之稍愈后复绞痛非常,叫喊不已,则用大黄丸、紫朴汤。
裴惜言不知道城里的各种药材还能坚持多久,索性,封城二字意味的是外面的人可以进来,但里面的人绝不能出去。
但是,她从未去城头张望过,因为她知道,柳天白不会来,他不会抛弃青州数百万人的生命,只为她一人而来。
她不怪他。
只是,怕,怕他遇到同样的危险,怕他面对更多的危险,怕他面对来自朝廷,来自民间的责难。
她懂他。
她相信,他亦懂她。
偶尔,站在风里,对着医馆的那棵柳树喃喃自语,手里紧握着那支玛瑙银簪,她说,“我们都不要比谁早死……”因为,她还有很多话,想要讲给他听,一直讲到天荒地老。
顺便说一句,独孤静辉真得是倒霉到家了。他不是疫病,而是……盲肠炎……
索性,那些郎中里面,竟有人会这等剖腹割肠之术。只是……麻药没有……麻沸散……也没有……
迷药……
很抱歉,武林人士大多跑光了,留下的几位正派人士,手里实在没有这等下三滥的药物。
独孤静辉很郁闷,但是,疼痛已经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神经,所以他说,没关系,来吧,老子不怕!
好吧,不怕就不怕吧!
其实,独孤静辉已经意识有些模糊了,眼睛也看得不太清楚,还好,痛得久人也迟钝了反倒痛得不那么明显……
然后……
“嗷!!!!!!”一声凄厉地尖叫从医馆内传出来,震得天花板都抖下一层皮。
“当啷。”开刀郎中手里的小刀光荣落地,裴惜言在旁边一哆嗦,差点将手里的剪子扔到对面汝嫣错的身上。
“怕疼就不要装英雄!”裴惜言很不人道的叱责了一句。
拜托,刀没剌在你肚皮上,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独孤静辉很想抢白几句,但是,裴惜言丝帕上面像刀子一样凌厉的眼刺得他心得起火,抿着嘴什么也不想说了,他就那么瞄着小刀啊剪子啊针线啊在自己的肚皮上飞来飞去,除了急促地呼吸声,就是冰冷的金属声。
神仙也不过如此,汝嫣错自我安慰地想。
之后的手术进行地很顺利,裴惜言再一次为古代人民的伟大智慧所折服。直到伤口缝合完毕,她才看见独孤静辉身下的床单,几乎湿透了。她连忙拿了一块用干净的白布要帮他擦汗,却发觉双眼微阖嘴唇却流出血丝的人,突然睁开眼炯炯有神地瞪着她。“柳夫人,我们这次又算是扯平了么?”
“至少保住了你的一条性命,毕竟,天下间,会剖腹割肠的郎中就那么一个。”
“凭我独孤山庄的势力,不怕请不到他。”
“这倒也是。”
“既然你还欠着我……要不这样吧,我们做个……做个交换。”
“嗯?”
“我现在脑袋疼得很,感觉像是被别人打了七八十锤,你只要能让我睡着,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需要安静,真得需要;但凡他还有一点力气,他很愿意自己撞墙晕过去。
“说话算话?”
“我是独孤静辉。”他叹息似得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一个小女子噎得去逞能。可是独孤山庄的人也不是没神经啊!他觉得,很痛,很痛,痛得他想骂人。
裴惜言想了想,手在一旁摸索了摸索,口中歉意道,“这是我家传的手法,你可要保密。”
“有效我就保密。”
肯定有效。裴惜言抄起一块砖头用力的拍了过去,顺便还说了一句,“放心吧,你醒来以后就觉得世界大同了。”
“喂……”还没说完,独孤静辉就头顶着一个大包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汝嫣错在一旁看着,很想问一句,既然这么有效,剖腹之前为何不用?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要问为好。某人睚眦必报起来,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等独孤静辉醒过来的时候,果然觉得尘世很美好。当然,除了他头顶的那个隐隐作痛的大包以外。可是看到管事的坐在一边哭天抹泪的老脸,独孤静辉心里直哆嗦,要不要再来一下呢……
管事看见独孤静辉醒了,哭得越发伤心,仿佛天崩地裂了一般。
独孤静辉无奈地阖上眼,半晌之后又睁开眼,他说,“好歹我也是受伤之人,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会么?”
“休息……好啊,这次青州之行,二公子总计发放了五十万石粮食,又动用了乱雪令急调了五十万石粮食。二少爷,你可知孤独山庄因此亏了多少!你可知,在庄主心中,对你的评价又减了几分。若是那人……让那人……二少爷,老奴怎么对得起已经过世的夫人,怎么对得起独孤家的列祖列宗!结果,结果还遇到了刺杀,死了几个随扈倒也没什么,可怎么就被送到了这个安远县……还被人在肚子上捅了一刀……”
天底下有人愿意生病么?没有。
天底下有人愿意眼看着别人剖腹割肠么?绝没有!
问题是哭啊哭的就能不疼了么?没可能!
所以,独孤静辉淡淡道,“仁伯,请遵医嘱,本公子,需要休息。”
“休息!怎么休息!休息什么!眼下安远县被官兵层层看守,就算是想逃也逃不了了!”
“为何要逃?疫病危机解除之后,还不是四海任遨游。”
“可能吗?可能吗?老奴反正不信。”
“信与不信,结果终究还是结果。”
“这可怎么办呀!二公子,你若是在这里枉送了性命,老奴我可怎么向独孤家的列祖列宗交待啊!”
好嘛,这么一会儿就已经交待两次了!要不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老伯,你还没有给你家二公子换药么?”裴惜言巡完房,路过这里,很是善意地探望一下悲催的独孤静辉。
“哎呀,老奴怎么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天啊,老奴对不起独孤家的列祖列宗……”
独孤静辉瞪了裴惜言一眼,昨天那一下,他可记着呢!没药就没药呗,干吗还让他伤上加伤!更重要的是,昨那一声嚎得,咳咳……太费嗓子啊!
趁着管事还在那里对独孤家的列祖列宗告罪,独孤静辉对裴惜言道,“柳夫人,在下想吃东西。”
“很抱歉,根据医嘱,好像独孤公子暂时还不能进食,需要等排气之后才可以。”
独孤静辉揉揉肚子,伸出三个手指头,“上一次吃饭已经是三天之前了,虽然那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阳春面,但是,好歹那也是饭啊。现在,我已经好了,而且饿得心慌,我认为我有进食的必要。”
裴惜言指着一边的蜂蜜水,还有管事刚送来的药汤子,淡道,“不会让你成人干的,请放心。”
“我需要满足食欲,柳夫人,否则,没病死也要饿死了。”
裴惜言想了想,“好,你等着。”说完就出了。
独孤静辉高兴地坐起来,又皱着眉头躺下去,该死,扯到伤口了。
管事还在那里告罪,而且已经进入到涕泪横流声情并茂的状态,就在这时,裴惜言掀开软帘又回来了。
她轻咳了两声,然后凝视着管事那张布满眼泪的脸,只是,她那张俏脸呱嗒就沉了下来,看得独孤静辉都想用手去接,生怕她一使劲,直接呱嗒到地板上去。
裴惜言俏手一指她进来的大门,“病房重地,严禁喧哗。出去!”说完,就那么把管事赶出了独孤静辉的病房。
裴惜言摇摇头,刚叹了口气,谁知管事的又掀开软帘,露着半个脑袋喊,“二公子,你可一定要保重啊,否则,老奴对不起独孤家的列祖列宗……”
“出去!”裴惜言从袖子里拿出两柄雪见,活脱脱一个小李飞刀的架势,软帘唰得落下,只在空中微微摇曳着。
“那个……”
“安静!”裴惜言转过身怒道。
“呃……”独孤静辉指了指自己的嘴,不说话没关系,有的吃就成。
裴惜言平静了一下心绪,走过来递给独孤静辉一本书。
书?
独孤静辉莫名其妙地拿在手里一看,手抄本,字迹很是清秀,封皮上写着——《仁和食单》……
他眼一闭脖一歪,直接气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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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也就意味着消息封锁。
这一刻,裴惜言格外想念有网络有手机的时代,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啊……
柳天白在河堤的行军帐看着朝廷的邸报,看着安远县送出的各种消息,眼角似有什么凝在那儿,叫人惊惶。
然后,他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他怕裴惜言没有带够覆面的丝帕,怕她累倒了无人照顾,怕她没有好好吃饭……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了。
裴惜言在安远县,她不担心柳天白。冒死进入安远县城的红绡和绿珠说,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没有爆发疫情。她们没敢说,柳天白吃住都在大堤上,虽有险情无数,但他还有护堤的兵卒以及乡民都挺过来了。
她们不想欺骗,却又不敢让裴惜言的担心,因为柳天白说,什么也不要告诉言儿,只要她安然无恙,他也必是平安无事的。
苍天庇佑!
裴惜言心里想着,天白,平安,一定要平安!
还有,她怕柳天白担心自己。每天,她都会写信,在纸上,寥寥数语,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天马行空一般。她一直都是在偷偷的写,不用笔墨纸砚,而是用画眉的集香圆,这是她的小秘密。
离去的人越来越少,痊愈的人越来越多。只有裴惜言,仍旧在被隔离起来的病房忙碌着,就像是蹲监狱,不对,像是与世隔绝!裴惜言乐观地想,她和柳天白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像两棵大树一般遗世而独立,却又遥遥相望。
柳天白一下子变得瘦骨嶙峋,这还是在定疑连劝再骂的情况下才勉强进餐和休息以维持体力。日以继夜的劳碌,但每当他走出一个人的思念时,不论是在雨中还是在阳光下,他对百姓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对于贪官污吏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也许那时起,他学会了演戏,学会将真心藏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内里。
有些人死去,有些人痊愈,只是新染病的人,越来越少,仿佛希望就在眼前。当所有人都以为,苍天终于怜悯这座苦难的城市时,那个带着他们诵读往生咒的人,那个帮他们将热水烧开的人,那个衣不解带照顾病人的人,却倒下了。
刚开始,裴惜言只是觉得胸腔有些难受,她不知道这样是心理的原因还是危险的征兆。但她还是向医馆汇报了自己的情况,她记得自己说过,如果有一天轮到她,她会毫不犹豫地被隔离,毫不犹豫地的选择火葬。她记得,老爹曾经说过,流血流汗不流泪。她记得,她与天白约好,要给定疑找一个世间第一贤惠的媳妇。她记得,终有一日,他和她会携手归隐,相守相扶着老去。她记得很多,但是她被送进了隔离病房,因为她的高烧已经让她没有力气再去继续照顾别人。
索性她还能写着她的信,合辑名字她都想好了,叫做——惜柳小札。
柳天白还是在河堤旁,忙碌着。当裴惜言病危的消息送来时,他仿佛一瞬间看到了那个在河底沉浮的言儿,他的言儿。
所有的下属都哭了,他们说青州灾情已定,他们说恳请钦差大人赶赴安远县,哪怕,只是见柳夫人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么……
柳天白翻身上马的时候,忍了许久的泪,如雨。他要去看他的妻子,去守护她,与她生死不离。
只是他不知道,裴惜言已经开始昏迷,偶尔清醒的时候,她流着眼泪在白纸上写无数个我爱你,写到手软,写到昏迷。奄奄一息时,她费力的呼吸着,拼命撑下去,她对身边的红绡、绿珠还有汝嫣错说,要坚强,不要放弃。
没人的时候,她会凝视着枕边的玛瑙银簪,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望着,像是用了一辈子,像是用尽全力的刻骨铭心,哪怕喝过孟婆汤,哪怕经过千年万载,也不会遗忘。
在某一日,也许是夜半,也许是天明时分,裴惜言吸进了最后一口气,却没有再呼出来。
柳天白和定疑赶到安远县的时候,封城令已撤。街上满布轻纱白帐,家家户户门口那对白色大灯笼显得格外刺眼。
柳天白看着这满眼的白色,突然心脏急剧地跳动,突突地要跳出胸口,一股子热血直冲上头顶。跌跌撞撞,他走入县衙,后厅也是一片白色萧索,煞白的白色罗幌下无一不在告诉着所有的来访者,这里是灵堂!
没有棺椁,没有画像,有得,只是一方冰冷的白玉石匣。
柳天白站在门口,怔怔地凝望着,他思念地人儿,竟然就躺在这么冰冷这么狭小的地方。哭声一片,他眼中却没有泪,只有唇角的血,蜿蜒。
喉咙没有哽咽,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甚至,连叫她的名字,都像是在割裂他的灵魂。心呢?他的心呢?柳天白呆呆地摸了摸,半晌之后,恍然大悟,没有碎,没有死,它只是被剜去了,和他深爱的女子一起,灰飞烟灭了。
曾经,他与她,近在咫尺。那些无忧无虑的光阴,快乐,却难以追回。如今,他与她天人永隔生离死别,那些难以溯及的往昔,何止是想念。
过了多久,一瞬?一年?一生?
浅笑,还是那么温柔,深情缱绻,“言儿,我来了。”他伸出手,向着自己曾经辜负却也爱恋着的女子,伸出手。
如果可以握住她的手,如果可以看着她扑进他的怀里,如果可以尽情哭泣……柳天白缓缓地走向那方冰冷的白玉石匣,明明想要飞奔,明明是他想了千万回盼了千万回的重逢,可空中弥散的灰烬的味道,却又让他一再踌躇。
那样近,却又那样远,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摇摇头,痴痴地想着。她不喜欢他为难,她不喜欢他置于险境,她不愿他做一个不忠不孝的人,她用行动证明了她是他的妻,不是那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
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对面那个人,他与她,皆是如此。
可他们真得了解彼此么?若相知,为何还要离去,为何还要这样决绝。
每一个难熬的白昼,每一个孤寂的深夜,甚至是分别后的每时每刻,他有多少思念想要对她倾诉……
半晌,他抚摸着那方白玉石匣,惨笑道,“言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失去你,会如何?”
时间积累出的默契已如此深厚,无须言语举止,靠着心灵就能表达。他甚至可以在冥冥之中听见,听见她留下了最后的、幽深的叹息,“天白,为了我,你要好好活下去。”
“这样的选择,我们从未问过彼此能否接受。”柳天白凄惨地笑着,眼中的死寂比哭泣还要让人觉得悲凉,“言儿,就像我笃定你不会毁诺一般,你也笃定,我绝不会让你失望,是么?”
白色的罗幌摇曳依旧,灵堂的哭泣依旧,却没有人回答。
“先生,这是小姐临终前留给你的。”汝嫣错交给他一个盒子,里面有几十颗红色的小星星,还有一叠装订好的信笺,封皮上只有四个字——惜柳小札。
柳天白认得,那是裴惜言的字,但是他怔怔地问,“这是什么?”
汝嫣错低下头,低声道,“先生,小姐不怪你。她说,是她没有福气,不能和你常相守,不离不弃。”
柳天白就那么回到驿站,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想,只是坐着,空洞,漫无目的。
三日后,定疑推开房门,在他面前放下孟玄胤命他回京述职的诏书,随即,叹息着离去。
柳天白没有看,他只是推开门,屏退左右,孤身一人离开县城步行至沅江边。在新修好的河堤上坐下,静静地看着裴惜言留给他的——惜柳小札。
——第一天,嗯,别问我是哪天,谁让我忘了带黄历出门。标题,柳先生,我不是裴惜言。发信人,没大脑的裴惜言;收信人,认准南墙不回头的柳天白。
……
——第十七天,嗯,还是那句老话,今个是哪天来着?标题,人生在世,轰轰烈烈才有意思。发信人,惹祸精裴惜言;收信人,永远替裴惜言收拾烂摊子的柳天白。
……
——最后一封信,标题,天白,你的信念是我爱你的理由之一。发信人,咔咔咳嗽的言儿;收信人,肯定是在想我的夫君大人。
『晓风残月离别后,归去白头亦携手。凝眸春风笑人瘦,谁人可解相思愁。愿君更进一杯酒,终得知己常相守。』这是裴惜言留给柳天白的最后一句话。
……
常相守……
柳天白想要阖上眼,可他决堤的眼泪,却让他觉得,这天地间都是苦涩的,连每一次的呼吸,都是苦涩的。
“言儿,言儿,言儿……”他一遍遍唤她的名,用他的方式,带着带着伤痛悲怨,带着爱恨怒嗔,呼唤,
可耳边再也没有那细细柔柔的,像是山涧里流淌的溪水一般的回应,没有人会对他说一声,“我在。”
“为什么你不肯自私一些,为什么我要为世上的所有人而活,我要为围棋而活,我要为了双亲而活,却不能为你……哪怕只一天?”他颓然地抱着那方白玉石匣,开始剧烈地咳嗽,一张苍白的脸染上不正常的红晕,血丝沿着唇边缓缓外渗。
“没有了烹茶的言儿,听棋的言儿,自此以后,我又为谁夜夜守着烛光,守着棋枰?我又要为谁该被,为谁添衣?”
“言儿,吃不到你做的饭,我若是饿死了怎么办?这样算不算是毁诺?”
“为了你,好好活着。”他用手抵住眼,却止不住汩汩流淌的泪,“言儿,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希望太残忍,而如此活着的我,仅仅只是活着。”
“为了你的一句话,活着。”
……
“柳子清,这就是你屠杀我月嬴百姓的代价。”用匕首抵着柳天白腰间的男子,冷冷说道,“真可惜,没让你染上这疫病。不过,也好,这样,我就可以替月嬴百姓手刃仇人。”
柳天白回首看着他,神色淡淡,只是他的沉默比辩驳更让杀手愤怒。
“你不求饶……”杀手脸色一沉,声音中的满是愤懑和仇恨。“我知道了,你想死,想去找你的夫人。既然如此,我岂会让你这般容易就如愿。”说着话,他一掌拍向白玉石匣,竟是想将一切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谁知柳天白在此时微微一转身,竟是护着裴惜言的骨灰硬生生受下这一掌。
眼看着那抹青影喷出一大口鲜血,毫无悬念的如夜空飞速划过的流星,衣袖被风吹得鼓鼓的,如一只泣血的青蝶,直接跌进沅江。
柳天白的表情很安详,虽然眼里的泪水,饱含在眼眶之中,更多却是期盼与安慰。他紧紧地抱着那方白玉石匣,抬头凝望着水面上的天空,就像是在等待千年轮回。
——言儿,我不怕黑,但是我怕黑夜里不能牵着你的手;我不怕水,但是我怕再没有机会陪着你看河边飞舞的萤火虫;我不怕死,但是我怕死以后在黄泉却找不到你。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杀手一怔,半刻之后啐道,“便宜你这恶人了!杀人如麻,倒痴情的很,可惜,你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
后面的话,他来不及说,因为他的视线牢牢地盯在一个人身上。那人,一头披肩的银色发丝随风轻轻飘动着,俊美的面孔透着丝丝邪气盯着他,锐利的眼睛如薄薄的刀锋。
“污蔑小姐者,死。”汝嫣错冷冷地吐出这五个字,眼眸之中忽然闪过一道冰冷的红芒,直刺进杀手的眼睛里。他顿时全身僵硬,心底冒出一股无边的寒意,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缠住了心脏一般,几乎无法动弹,甚至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
许久之后,空荡荡的河堤,只留下纸页翻动发出的沙沙声,每一页都写着无数个潦草的我爱你,被泪水模糊了的裴惜言的笔迹……(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