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寒一行人只是稍作休整就启程离开阳关,真正进入梁国境内,就有驿站相连的笔直官道直达梁都洛。这一路沈慕寒一行都是取道路程最近的华阴山道,加之是快马加鞭,所以不出两天时间,就到达洛都郊外。
沈慕寒并没有急着入宫朝见梁王,而是在都城外的驿站下榻,此次朝见,少不得又是一番朝堂上的明争暗斗,虽然不见刀光没有血影,但关乎的却是一个国家的颜面,一着不慎即留笑柄。纵然他沈慕寒惯见千军万马,在沙场叱咤风云,但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朝堂上,他少不得一番周备。
然而这里刚刚歇下,连晚膳都没来得及吃,梁王的召书就遣了宫中的宦官来宣。
沈慕寒从那个猴脸宦官手中接过玄红色的帛锦,目送那个宦官离开,脸色阴沉了几分。
“看来梁王一直派人监视着我们,知道我们手上没有北幽冥,所以不让我们有所准备就宣我们进宫。”重焱慵懒的托着下巴坐在一旁,另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敲着桌子。
子矜则将白齿放在桌上,仔细的为它顺毛,白齿难得的在不睡觉时这么安静,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动。
“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么?”沈慕寒问重焱。
重焱瞟了他一眼,“我一路跟着你去碧台谷,半步没离开你,我哪里有时间去办,你问他吧,我让他去办的。”
顺着重焱所指,子矜看到一个约摸六旬的老者走进驿站。
沈慕寒起身相迎,“百里先生。”子矜虽不认识他,但见沈慕寒如此礼遇他,也唤了一声“百里先生”。倒是重焱,还是散漫的性子,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老者对沈慕寒和子矜各回了一礼,对重焱也慈眉一笑,转而对沈慕寒道:“梁宫中上下该打点的已经打点了,只是卫尉奕鸿那里不好说话,质子宫就是由他把守的。”
“奕鸿……”沈慕寒沉吟,“若是不行,重焱,你看着办吧!”
“百里先生还有事么?”重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没事了,主公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吩咐,老朽就先回房了。”
沈慕寒点头,“一路舟车劳顿,先生辛苦了,我送先生。”
“承蒙主公不弃老朽罪臣之身,能为主公效劳,老朽感激不尽,何来辛苦一说。”老者作揖,躬身退出驿站大厅。
老者一走,重焱就迫不及待的嚷嚷开来:“我说你怎么对百里连缙那老狐狸这么客气,一句来一句去的。”
“百里连缙算不上什么忠义之士,但你也说了他是一头老狐狸,对狐狸,以礼相待总是好事。”沈慕寒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道:“天快黑了,你们准备一下,今晚梁宫里可有好戏看。”
……
鉴云殿位于梁王宫中心,是历代梁王接待贵客的处所,经过数百年的精心布置和经营,此殿精美绝伦。廷前是用大理石铺成的广场,汉白玉的栏杆上雕着形态各异的麒麟,无一不彰显着梁王宫恢弘的气度。
此时殿内丝竹悦耳,舞袖翩跹,一行行美人舞步袅娜,一切,都是王室中富贵奢靡的模样。
沈慕寒原是不许子矜进宫的,经不住子矜央求,又考虑到在梁宫最危险的地方反是最安全的,便让子矜化身齐国使臣一起进宫。
现在子矜作男儿打扮,虽然不及一旁的沈慕寒玉冠总发,左衽交领,广袖博带来得气度不凡,但是乍一看起来,倒有几分男儿模样。
子矜的目光越过那些回旋的舞姬,落在上位。梁王肩背笔直的按剑跽坐,身着王服,梁国尚红,所以王服是朱红色,饰以玄金色衮边,两袖用庄重的玄色线绣着一对祥云麒麟,尽显大国气度,峨冠博带,前有王冕垂下的流苏遮住脸,看起来不怒含威。子矜不敢直视,目光转向一边。
按照宫廷礼仪,陪坐王身边的往往是王后和最受王宠爱的妃子,然而此刻坐在梁王下手的,却是身穿玄红色金线祥云纹衮边衣服的男子。这人带着青铜的面具,只有外露的眼睛目光如炬,像黑暗里的苍狼,在一旁烛火的映照下,分明是一个衣着高贵的人,却显得有些阴仄。子矜不由多看了两眼,然而,那人的目光却像一把利剑,直射过来,虽然只是那么一瞬,仍旧让子矜出了一身冷汗。
沈慕寒察觉到子矜的异样,以为是她在这种大场面下有所紧张,于是在桌下握住子矜的手,低声道:“不要紧张,这里没有人见过你,不会被他们识穿的,你只要放松自己,当做若无其事就好。”
沈慕寒握紧的手以及他的话仿佛一颗定心丸,让子矜放松下来,再看那几乎隐身于黑暗中的面具男子,才发现他在靡靡歌舞中盘膝而坐,双手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看起来与此地格格不入。
这时大殿中领舞的舞姬将足尖高高挑起,做了一个极难的回旋,稳稳落下,又是一曲接近尾声。然而不知怎么了,舞姬的目光向子矜这儿扫了过来,与子矜一眼对视,露出一抹干净得意的笑容,然而只是一个失神,脚尖着地的瞬间失去平衡,只听到“咔吧”一声,脚腕一扭,舞姬惊呼一声跌了下去。
子矜听到舞姬的惊呼,牵引着身子向前,被沈慕寒拉住。
就在这一刹那,那个人猛然一拍身边的长案——那一条沉重的紫檀木案子飞速滑出,嚓的一声,不偏不倚的直飞过去,正正托住舞姬下跌的身体。
舞姬一瞬间的失态过后,轻轻一跃,抛开收拢的水袖,轻盈的身姿犹如一只翩跹的蝴蝶,在长案上飞旋起来。
舞姬以那长案为池而舞,体态婀娜多姿,眉目如秋水寒星,顾盼生情,朝子矜望过来,全是化险为夷后的得意。随着她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只见她彩色的舞衣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在场的大臣都不由自主的鼓掌喝彩。
子矜数着舞姬旋转的圈数,当整整三十圈后才如白鹤展翅,水袖向两边抛开再收拢,舞完一曲。
悠扬的编钟声仍旧不觉,梁王拍掌赞道:“好,不错,来人看赏。”
舞姬伏首谢赏,道:“今日见王上如此高兴,云娘斗胆再献一曲,为王上助兴,并以此答谢铖哥哥刚才出手相救。”
“云娘,此处是朝堂,不得胡来!”坐下有大臣出席,低斥舞姬云娘。那大臣年过半百,却精神抖擞,对上位的梁王行大礼,诚惶诚恐的道:“老臣有罪,教女无方,在这里扫了王上雅兴,望王上恕罪。”
“爹,你这是干什么?”云娘不服气的低声争辩。
那大臣狠狠瞪了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一眼,就听见梁王抚掌大笑道:“赵赫啊,你也不要责怪云娘,她可是孤传来助兴的,你说她无礼,可不是说孤也无礼么?”
说完,向跪在殿中的云娘招手,云娘对她爹做鬼脸吐舌头,提着裙摆蹬蹬的跑到梁王身边。路过子矜前面时,飘起的衣带拂过子矜的鼻子,一种淡淡的香味让子矜鼻子一痒,子矜努力的缩了缩鼻子,最终还是没有把持住,一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这几个喷嚏在丝竹悠扬的大殿中不啻为一道霹雳,将所有大臣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子矜促狭的左右望了望,不知如何是好。沈慕寒站起来行礼,禀道:“贵国靠近极北之地雪野原,气候比不得我齐国温暖,加之这几日使臣舟车劳顿,所以有些水土不服,染了风寒,如有冒犯失礼之处,还望梁王见谅,莫要怪罪。”
云娘跪蹲在梁王身边,上下打量气宇轩昂的沈慕寒,又看看一旁相对瘦弱的子矜,眨着眼睛,语带疑惑地道:“这位大人看起来好生瘦弱,是小时候吃少了么?”
赵赫闻言想要低斥,奈何云娘拿梁王做挡箭牌,让他这个做爹的只能吹胡子瞪眼,就是说不得一句重话。
“好啦好啦,你们都不要问这问那了,快宣御医带他下去整治。”梁王爱怜的敲了敲云娘光洁的额头,道:“你也去看看菁儿好了没有,说了让她献舞的,结果你都跳完了,都不见她影子,你替我去催催。”
云娘甜甜一笑,应诺之后,随着子矜和御医一同出殿。刚到殿门,就看见一行衣袂飞舞的曼妙舞姬簇拥着一个窈窕的少女上殿。
子矜心中叫苦不迭,有些心虚的举起袖子,生怕那人识破自己。
倒是云娘见了来人,欢快的像一只云雀儿迎上去,拉住那人的手道:“菁妹妹,王上都着我来催了,你快些,可不能让他们齐国的人看扁了我们梁国。”
被一众舞姬簇拥的女子正是梁安公主梁菁。梁菁闻言,加快了脚步从子矜身边走过。子矜松了口气,却被云娘吓了一跳。
云娘轻轻拍了子矜一下,眨眼轻笑,故作神秘的道:“我知道你不是染了风寒。”
子矜心跳加速,但云娘已经随着舞姬们入殿,刚刚停下来的丝竹声奏起,梁菁摆好了舞姿,看起来像一朵袅娜的荷花,飘飘的舞衣在摇曳的烛光照耀下,有一种朦胧如轻泻的水瀑,梁菁窈窕的背影,又如美人出浴,有一种让人惊艳的美。
子矜感觉大殿上有人一直在冷眼注视自己,对于梁菁这种惊为天人的舞姿也不敢多瞧,在御医的带领下,匆匆离开了鉴云殿。
……
想来是御医署整日捣药,扰人安宁的原因,所以御医署设置在梁王宫偏远的角落,子矜随御医走了很久,都没有到达御医署。倒是路经一处地方时,子矜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座宫殿看起来年久失修,宫外杂草丛生,有些凋弊,宫禁外围却有重重兵尉把守,森严壁垒。最让子矜疑惑的是,这看似破败的王宫之中,却传来丝竹之乐,女子娇媚嗔怨,还有男子酩酊大醉的吆喝。
子矜多瞧了两眼,就有年轻的尉官带领一对士兵前来呵斥。
一旁的御医赶忙行礼陪不是,解释道:“这是齐国的使臣,受了点风寒,王上让我带他去御医署医治,打扰奕鸿大人了。”
那尉官正是百里连缙所说的卫尉奕鸿,生得端正,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上下打量了子矜几眼,问道:“齐国使臣?”
子矜被他看得心里打鼓,仍旧强作镇定的行礼道:“正是齐国使臣……”子矜一时迟疑,没有想出个名字,看了看夜空,灵机一动,道:“重夜,齐国使臣重夜。”
一旁有御医作证,奕鸿虽然对眉目清秀的子矜有所怀疑,但是没做过分刁难就让子矜离开。
子矜听到奕鸿在身后大声呵斥士兵加紧巡守,心里松下一口气。看来这里就是关押齐质子白的梁国质子宫了。子矜随着御医前往御医署,但在心中却暗暗将路径记在心里。
……
御医为子矜把了脉,说她染的风寒并不严重,只要开两剂药服下,再多加休息就可以了,但是觉得她身子虚弱,应该再开几剂养生培元的补药养身子。
御医在外面教当值的小太监煎药,子矜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在把脉之前才记起自己是女伴男装,男女脉象自有差异,凭借梁国御医的资历,应该不难通过脉象识别自己的女儿身。然而把脉时御医只是略微沉吟,开了药就去吩咐人煎药,只字未提子矜的女儿身份。
子矜服过一剂药之后,感觉头脑有些昏沉,那些烛火在子矜的眼前跳动,有一种让人感觉天昏地暗的朦胧感。子矜伸手想要扶住一旁的桌子,却一个失手,眼前一黑,从床炕上摔了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