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的铁链上,悬挂着一个白衣长发的人。
这个人的双手被铁链束缚着,呈十字状展开,宽大的衣袂轻轻浮动,宛如一对洁白的羽翼。这个人的头却是无力的低垂着,黑色长发垂落至赤-裸的脚踝,遮挡了他的面庞。
如果不是那条粗大的铁链,子衿会以为这个人是悬浮在空中的。
可是,这个人完全是被关押在此处,和头顶的巨兽一起。
子衿不知这个人是死是活,只能警惕的贴着坑坑洼洼的石壁站立,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你来了。”
子衿的脑海中突然传出一声极其微弱的话来,如果不是此时子衿心弦绷紧,根本就听不到。子衿被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只有那上百根人鱼烛幽蓝色的火苗在扑闪扑闪的跳动,发出“嘶嘶”的声音。如果有人说话的话——
子衿的目光缓缓攀上悬挂在空中的白衣人。
难道是他……
子衿被自己的想法唬了一跳。
“是我。”微弱的声音再次在子衿的脑海中响起。
子衿试着开口向空中的百衣人说道:“是你……在向我说话吗?”
“是……我……”简短的话却仿佛耗费了说话之人大半的力气,比之刚才,微弱了更多,但是说话之人却挣扎着要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带我……我……去见……见阿……”
声音突然中断,最后一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
一阵风不知从石室的哪个角落吹来,呼呼的风声尖啸,从那些人鱼烛跳动的火焰上压过。风一过,被压制的火苗“噗嗤”一声跳动起来,将石室里照得更加亮堂,让子衿将风吹佛长发露出脸庞的白衣人看得清楚。
子衿“啊”的一声叫出来,惊得往后连退了几步,踩在一颗石子上,崴脚跌倒。
那个人,竟然是司命幽寰!
脑海里依旧响起他的话——“带我……我……去见……见阿……”
见阿宸么?
子衿抬起头,在心中默默地问悬挂在半空中的人。
微微有风吹过,半空中衣袂飘飞,为什么刚才与现在的你相隔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不到,你便判若两人。
还是,这个你,根本就不是刚才那个在花海的你?
子衿摸索着坑坑洼洼的石壁,感觉有些异常。从刚才被摔入洞中到走进石室,子衿的心一直是绷紧的,一丝一毫的防备四周,虽然摸到石壁坑坑洼洼,也只作是前人开凿时留下的痕迹。但是此时子衿摸过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感觉那些错总复杂的刀痕,很像一个字。
子衿从烛台上拿下一根人鱼烛,贴着手下的刀痕照过去,当看到那些入石三分的刀痕刻出的字迹,子衿手中的人鱼烛差点落地。
人鱼烛幽蓝色火苗猛然跳动,很快又恢复了先才那般细细的火苗,只是幽蓝色淡了些。
子衿的注意力全部被石壁上的字迹吸引了。
那里,胡乱的刻着许多的字,有工整的,有潦草的,叠加在一起,刻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刻字的力道无一不是入石三分,刻的,是一个“宸”字。
那些字迹刻痕已经有些时间了,子衿顺着字迹摸过,指腹上沾了一层灰。
“幽寰,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这里还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你被囚禁着,至死都对他念念不忘?”子衿抬头看着被悬挂在半空中的幽寰,突然不再感到惧怕,而是目光中透着好奇,透着钦佩。
子衿站起,目光定定的望着幽寰。
但是,脑海中再也没有了那丝微弱的声音。
看了一阵,子衿握着人鱼烛往回走。这里已经没有出路了,她不能在这里坐着等死,她要往回摸索,说不定在这石洞里还有别的出口。
手里有着可燃千年风吹不灭的人鱼烛,虽然火光小了点,但是经子衿的仔细辨认,好歹能够看清周围三四尺的范围,加之子衿是摸着石壁贴面而行,走得虽慢,但是免了来时的磕磕碰碰,让子衿少吃了许多苦。
眼见着前面就是洞口,外面峭壁凌云,子衿还没有找到另一条道路来,子衿心中不由有些泄气。难道自己就注定要命丧于此么?
死在这里,就连尸骨都找不到,那慕寒怎么办,不见到自己的尸骨,慕寒一定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一定会一直一直地找下去……
子衿双脚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自己再走下去。她扶着石壁缓缓坐下,手里的人鱼烛滚落在地,滚到一丈远的洞的另一边,幽蓝色火苗在风口跳动了一下,已经奄奄一息,却在挣扎地跳动火苗,就是不消灭。
子衿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汗水粘湿了她两鬓散乱的头发,很难受。
现在沈慕寒给她的碧海玉簪子也不在身边,那张指笺也不知道被风裹到哪里去了。
“慕寒……慕寒……”子衿无力的环着膝盖,将头深深埋在胳臂弯里。
她在这孤身一人的时候,真的失去了他了。完完全全的失去他了。哪怕是和他有关的一丁点东西,也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
眼泪从眼角溢出,浸入了薄薄的亵衣中。
滚落到石洞另一边的人鱼烛将石壁照亮,子衿从胳臂弯中抬起头,看到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石洞另一边。
那里是一副巨大的壁画,人物刻画形象逼真,栩栩如生。画面上是两个容貌清秀的男子,共处在一间草亭中,亭前,碧色梅花开成一片海,雪花飘落,如诗篇里所描述的一般。
一个白衣胜雪,玉冠总发的男子斜倚亭柱而坐,手里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折扇,眼中带着几丝慵懒,嘴角含笑,谴倦的看着堪堪站在草亭檐下的青衣男子。青衣男子较于后面之人,清秀的眉目略显得有些局促,雪花飘落在肩头,已经湿了一片,手里却紧紧地抱握着一把纸伞,也不知道撑开,避一避那漫天得风雪。
子衿觉得画壁上此情此景都显得很熟悉,不由自主地,子衿向前倾着身子,抬手去抚摸画壁上的人物,然而,只是被画中人的一个眼神所吸引,子衿失神的刹那,觉得一阵天昏地暗,自己便被迫走入那画壁中。
子衿猝然走入画壁,加之刚才已经歪了脚,所以身子没稳住,一个踉跄,十分狼狈的往前扑倒。
碎石子铺成的路硌得人手疼,子衿短促地“啊”了一声,当看到前面的一幕时,所有的痛呼都从嘴边滚落回肚中。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碧台花海,虽然子衿已经见过了两次碧台花海,但是第三次见到,仍然被它的美所震撼。
这一次的碧台梅花,是开在若隐若现的飘渺雾气之中,点点碧色宛如流萤,天空飘着雪,片片轻盈旋动。子衿感觉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眼前的花海,只是怔怔失神的看着。
渐渐雾气开始消散,眼前的景色不再虚幻,子衿知晓自己走入了石洞中的画壁,眼前的景色,便是和画壁上的一模一样。顺着石子路往前走,就可以看见那坐画壁中的草亭。
子衿躲在一株梅树后面,只看见草亭中抱握着伞的,一脸焦急而又期盼的青衣男子。他站在草亭里翘首远望着,目光穿越了花海,可以看见那白衣胜雪的男子正缓缓的踱步而来。
子衿看着青衣男子手中紧握的纸伞,想到玉魄说的“一把伞下结下的孽缘”,那么,他们二人,便是数年前的世子宸和幽寰么?
一把伞结下的孽缘,却不知道,这是孽缘的因,还是孽缘的果。
“这把伞还你。”青衣男子待白衣男子走近,就迫不及待地将手中的纸伞塞往对方的怀中。
白衣男子只是笑笑,推开纸伞,柔声道:“你这是在赶我走么?是你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意思。要是是其他人的意思,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走的。”
青衣男子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那如果是我的意思呢?是不是我的意思要你离开,你就一定离开?”
白衣男子绕过青衣男子,倚柱而坐,轻轻地敲击着手中的折扇,“如果是你的意思让我离开,我自然更不会离开的了?”
“为什么?”青衣男子手中的伞蓦地握紧,盯着那一双含笑的眼眸,脱口而出。
白衣男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修长的手臂随意的搭在亭子的栏杆上,慵懒之中不无无赖,道:“因为你脸皮儿薄,你让我离开,其实意思就是要我留下来。像我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你的真正意思。”
草亭里的气氛一下温热起来,青衣男子的脸微微潮红,局促地往外站了站,雪花飘落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肩膀浸湿。
“进来吧,外面雪大,修习幻术之人身子本就弱些,你已经有固疾加身,别染了寒气。”白衣男子起身,上前一步,脱下自己的袍子,轻柔的为身前人披上。见他侧首望来,欲言又止的表情,白衣男子轻轻叹里口气,眼角眉稍笑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他贯常的落寞,“不与你说笑,这一次,我当真要离开,可是我,多么希望你能留我。”
青衣男子在他的怀里转身,将纸伞推往他手中,抬头看着比自己高过许多的落寞男子,抬手欲抚摸他清瞿的眉骨,但却恍如逆了天下之大不讳,手指瑟缩不知进退,犹疑着不曾放下。
白衣男子眼角带起一丝笑意,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抚过眉骨,抚过眼睑,抚过脸庞,抚过鼻梁,抚过唇角抚过下巴,最终,白衣男子将青衣男子不安分欲挣脱的手压在自己的胸口。
“一个人的模样是会变的,你记不记得没关系,但是,我只要你记得我这里。”白衣男子眼眸深深,一字一句,轻缓却有力,“因为,只有这里,永远不会变。”
“好。”青衣男子嗫嚅着唇,“我记着了。”
白衣男子笑了,那一瞬间,世间最美的景色也就此失色。
“此去齐国,路途漫漫,望,君珍重。”雪花飘飘洒洒,将天地,埋于一片缟素。
“我将在漈城外遍植这碧台梅花,登你前来,望,君勿误。”碧台花海开得依旧,两相长望,声嚣罔闻。
“这就是他们的诀别么?”子衿看着两人在草亭的分别,喃喃自语。
草亭中,青衣男子还怔怔站在那里,眼见着那一抹白衣已经消失在来时的方向,呢喃道:“好一个君珍重,好一个君勿误。其实,你知道么,我是想留你的。”
说着,风雪裹来,青衣男子渐渐在一片白茫茫中身影消散。
子衿忙跨出一步想要抓住他渐渐消散的身影,然而,跨一步,却跨了一个世界。
眼前景色变换,不再是碧台花海,而是悬崖百丈,扑面袭来的是凌历的风,刮得子衿脸上火辣辣的疼。
子衿抬起两条胳臂遮风,透过中间的缝隙看到一身白衣法袍,长发极地的男子悬空而立,俯视着身边环伺的一群玄色劲装之人。
那个人,便是成为了神官司命的幽寰。他的模样,比之以前,改变了不少,尤其是他的眼神,早已不复当年那般澄澈,更多了一种凌历和冷漠。
幽寰身后便是百丈悬崖,前面又有劲敌堵截,他已无路可走。而且他还受了伤,不知是何物击穿了他的右肩的琵琶骨,乌黑的血液顺着白色的袖口滴落,断断续续的敲打在下面的石板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