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天开始渐渐阴沉了下来,丝丝细雨坠落,在屋檐上击起点点水花。空气中弥漫的是湿润的花香,带着些山中的静谧与清冷幽幽地飘过来,无端地给人一种类似于幸福的错觉。雨滴坠落在灵曦的心中,一滴一滴地,汇聚成那个人明亮的笑颜。
因雨天路滑,灵曦也没再到山中去玩,只是独自撑着伞在白鹤观中闲逛。经过紫芝的居处时,见紫芝正在写字,灵曦便走了进去,笑问道:“紫芝,你写什么呢?”
紫芝略低着头,手中执笔,神色温柔却又异常专注,直到灵曦走近才有所发觉,忙起身向灵曦施礼。见灵曦走过来低头审视着自己写的字,紫芝面色一红,想藏起来却是来不及了,只好站在一旁任由她看。
虽然紫芝在灵曦身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灵曦还从未见过她习字。灵曦一看之下却是有些惊异,与寻常女子一味的讲求柔美不同,紫芝的字秀丽中带着一股清刚与挺拔,宛若嶙峋山石间生长出来的纤秀花朵。身形纤纤似是弱不胜衣的她,写出的字竟是有些男子气的。案上的几张纸都已经写满了,灵曦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却发现纸上满满的写的都是这两行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一开始,灵曦只觉得这字有些面熟,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想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笑道:“是《月出》中的句子呢。我知道了,你练的是琦哥哥的字吧?小时候我的字就是他教的,所以我看得出来。不过,后来我嫌他的字太刚硬了些,就不跟着他学了。”
见公主一语道破,紫芝大窘,如若不回答又显得失礼,只得道:“盛王殿下的书法那样好,宫里的宫女们都仰慕得很,所以……”
说到此处,紫芝便真的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入耳,更衬得此刻她的房中实在是太过安静。倒是灵曦又开口问道:“你喜欢读《诗经》?”
“是,尤其是《月出》、《静女》、《关雎》和《风雨》这几篇,读之但觉唇齿生香。”紫芝答道。见灵曦没有深究,而是换了其他话题,紫芝方觉心里少了些尴尬,又道:“所以平日里若是习字,写的也多是这几篇。”
听到此处,灵曦不觉莞尔,紫芝所说的这三篇皆是描绘爱情之作,正合她此时心境,又想起曾经与李琦一同读书时的时光,于是道:“我记得以前和琦哥哥在一块儿读书,我们的先生是当世大儒,学问很好,但人也刻板得很。讲《诗经》的第一篇《关雎》的时候,先生便说:‘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讲到此处时,琦哥哥倒还是耐着性子听着。后来讲《月出》时,先生又说:‘《月出》,刺好色也。在位不好德,而说美色焉。’讲到这里时,琦哥哥是再也听不下去了,愤然而起,直说先生是个腐儒,一味的曲解,无端地糟蹋了这些好诗。其实当时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像他那般有勇气直接说出来罢了。所以啊,从那时开始,我就特别佩服他,他敢作敢为,而且永远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想法,不愧是我的哥哥。”
灵曦说话时故意学着那先生一般摇头晃脑,样子甚是可爱,紫芝见了也不禁笑了起来。灵曦的视线又回到了紫芝的字上,点头道:“字写得确实不错,应该是自幼就开始练习了吧?”
“是,小时候在家中,爹爹曾经教过一些。”紫芝答道。
听到此处,灵曦倒是很感兴趣,又问道:“你父亲也是读书人,可曾做过官?”
回想起曾经的生活,紫芝心中顿觉酸涩,却也只能压制住心里的难过,平静地答道:“紫芝是罪臣之女,家父崔日用是进士出身,曾官拜吏部尚书,封齐国公。后来获罪,被削去了所有官爵,贬为庶人。”
灵曦对朝中大臣们的沉浮起落并不了解,但听紫芝如此说,也知她着实是命途多舛,遂柔声道:“如此,也是难为你了。”
紫芝笑了笑,看似若无其事的样子,又问道:“公主今天看起来好像很开心,可是有什么好事情么?”
灵曦点头,颇有些神秘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可称之为完美的人。”
紫芝有些疑惑,继续问道:“公主见到的是谁?”
灵曦有些怅然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来得及问。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问我:‘这风筝是姑娘的吧?’现在我有些后悔了,我至少要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啊。天下这么大,或许我是再也找不到他了……”
灵曦清澈的目光中流露着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忧伤,窗外雨声渐大,此刻听起来,竟也有些萧瑟的意味。紫芝忽然回想起,李琦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叫什么名字?”
当时的他,是否也在想,这大明宫是如此大,所以他要知道她的名字,他以后要再次找到她。
想到此处,紫芝心中一暖,望了望案上已经临写了一遍又一遍的《月出》,眼前又浮现出他和颜微笑时的样子。
那个让她一直拥有无限希望的人,在她的心里,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啊。
紫芝看着灵曦,她的五官与他是那样的相似,让紫芝也无端地觉得亲切。每当在灵曦身边时,她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只是,她在心底无声地叹道,自从到月轮峰以来,她便不曾再见过他了。
这一夜,灵曦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便唤云姝过来陪她说话。窗外雨倾如注,尽管已经是仲春,但依然有一股凉意透过窗牖飘浮在房中。灵曦披了件衣服坐在床上,与云姝闲聊些宫中琐事。正说着话,云姝突然侧过头去,似是在倾听着外面的声音,对灵曦道:“公主,你听……外面好像有什么声音。”
灵曦亦侧耳听去,开始只听到雨声,后来才渐渐听到外面似乎有轻微的撞击声。此时夜已经深了,白鹤观中的众人也应该都已经睡下了,不知外面还会有什么人。灵曦穿好衣服,起身道:“我去看看。”
云姝忙去取来了一盏琉璃灯,打开窗子想为灵曦照明,她一看之下却是吃了一惊,不由得低声惊呼道:“公主,外面有人!”
灵曦探头看去,只见窗下竟躺着一个男子,身材高大,仰面而卧,全身皆被雨淋湿。灵曦慌忙地关上了窗,想要唤侍卫过来,可隐隐又觉得这个人的身形似是有些熟悉,便又走到窗前仔细看了看。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之后,灵曦心中涌起一阵喜悦,低呼了一声:“是他!”
此时的他似乎是已经失去了知觉,静静卧在地上,胸前的血迹在他的白衣上渐渐晕开,和越来越大的雨水混在一起,显得有些可怖。与白日里樱花树下俊朗超逸的他大不相同,此时的他竟是如此狼狈无助。见他如此,灵曦心中一紧,再顾不得其他,拉着云姝就向外走,口中急道:“快,我们把他抬进来,不要惊动别人。”
外面雨势太大,云姝怕灵曦淋了雨受凉,便不肯让她出去,只是自己一个人去抬那男子,却哪里抬得动。想到公主平日里与紫芝也很亲近,便去旁边的房中叫了紫芝出来,两人一起才勉强将这人抬到了灵曦房中。
见到紫芝,灵曦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今天我对你提到的那个人,就是他。”
云姝有些不解,却也不多问,只是上前看了看,见这人血流不止,对灵曦道:“公主,这个人看起来伤得很重,若是一直这样流血,纵使是身体再强壮的人也会不行的,得想办法找个懂医术的人为他止血才是。”
灵曦面色一黯,却又想起云姝对药材有些了解,便催促道:“你不是懂得一些么?你快想一想,该用什么药才好,白鹤观中应该也会备下各种药材的,赶快去取来才是。”
云姝道:“若是平常的小伤,涂些草药便也就可以了。只是他伤得太重,我也不知该怎么用药了。只能现在先简单地给他包扎一下,再寻个稳妥的医者来给他用药了。”
灵曦闻言更加焦急,在房中踱来踱去,见云姝为他包好了伤口,又让她备下笔墨,在纸上匆匆写下了几个字,吩咐道:“你去找一个可靠的内侍,让他赶快下山,等城门一开,就去盛王府,把这张字条亲手交给盛王。”
云姝走后,灵曦坐在床边,用帕子为他轻轻拭去脸上的雨水和血迹。隔着薄薄的丝绢,灵曦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和鼻翼,那样冰凉的触感,却让她觉得有一种难言的温柔。她从未想过,自己竟还有机会这样近地看着他。与白日里的匆匆一瞥相比,这一刻他的面容是这样清晰地呈现在她的面前,让她感到有些激动。他的面色苍白,仿佛生命也随着血液的流淌而渐渐流逝掉了。久居深宫之中,她所见惯了的是嫔妃们妩媚笑容背后的战争,这样多的血,她是从未见过。她不免有些焦急,生怕他真的会这样死去,却又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紫芝想提醒灵曦,如此深夜里留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在房中甚是不妥,但是看到灵曦如此温柔又焦急的神情,终是忍住了没说,悄悄地退了出去。
此时夜已经深了,不多时,东方就已渐白。灵曦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晨光,就仿佛是看到了希望一般。因为,天一亮,城门也就该开了。
不多时,便见紫芝入内通传道:“公主,盛王殿下带着太医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