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乘着马车而来,紫芝总是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一看对她而言神秘而陌生的外面的世界。她虽是十一岁才入的宫,之前却也是养在深闺中,每天守在母亲姊妹面前,从未出过门。在长安生活了近十六年,她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座城市的繁华与辉煌。一出宫门,便是另外一个世界了,宽阔而笔直的朱雀大街仿佛没有尽头,路边与宫城相比明显低矮一些的建筑,无论是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还是寻常百姓的青砖瓦房,都无一不带着让她倍感亲切的生活气息。经过东市的时候,只见当垆卖酒的胡姬金发碧眼,倚楼而望的红袖万种风情,随风翻飞的酒幡,吆喝叫卖的商贩,都是那样的热烈而自由,仿佛生命本就应该是这样的无拘无束。这些久违的喧嚣场景从紫芝眼前迅速掠过,她甚至觉得,哪怕是看着别人自由自在地活着,也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
灵曦的马车在前面,紫芝和云姝共乘一辆马车,紧随在公主之后。紫芝放下帘子,面上犹有喜色,见云姝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不禁有些赧然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一时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云姐姐见笑了。”
“自从入宫以来,我这也是第一次看这长安城呢。”云姝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我家开了个小药铺,不过生意不大好,没有人来买药的时候,我娘就抱着我坐在药铺门前,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我还记得,那时候对面就是个卖烧饼的,我坐在药铺门口,总能闻到对面飘过来的香味儿,就缠着我娘给我买烧饼吃。后来家里的弟弟妹妹渐渐多了起来,药铺也愈发冷清,爹娘无奈,就把我送进了宫。据说如今家里的境况好了一些了,只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云姝在翠微宫众宫女中年纪最长,也最为稳重守礼,平日里也很少与他人谈论起自己入宫前的事。此时的她笑意温然,丝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怀念与眷恋。紫芝一直很敬重也很喜欢她,如今见她如此,也就放开了平日里的顾忌,叹道:“有家人在身边的日子,多好啊。当时不懂事,以为一辈子都是那样的,从来不知道珍惜。直到有一天,突然间,什么都失去了,才会念起过去的好。那时候天天和我娘还有姐姐在一起,我还嫌烦呢,现在却是想见也见不到了。”
“入宫做宫女的,哪个不是这样?”云姝安慰道。她掀开帘子,见车队驶出了明德门,已经到了城外,忙对紫芝道:“应该快到月轮峰了,我们也别在这里伤心了,快把眼泪擦了,今天是公主入观的日子,不比平常,若是让别人看见了,徒惹一场是非。”
紫芝闻言,感激地笑了笑,忙用丝帕将眼泪拭去。不多时马车就停了下来,紫芝和云姝依次下来扶灵曦下马车。
月轮峰本就不高,灵曦修道的白鹤观也只是建在半山腰处,上山的石阶也都已经修好。因此,灵曦也并不乘轿辇,只是带着众人步行上山。灵曦此番入观,意在彰显皇室子女之孝,李隆基非常重视,命最信任的近侍高力士亲自相送。高力士在一旁时,灵曦还一直努力做出端庄持重的样子来;待高力士一走,灵曦就忍不住跑到了白鹤观之外,用力地吸了一口山野间特有的树木的芬芳。
“公主很喜欢这里吧?”跟着灵曦一同出来的云姝问道。
“何止是喜欢?”灵曦的眼中有着因快乐而绽放出的明亮神采,笑道,“刚才上山的时候,你看到了吗,这里和宫中真的是大不一样。树的形状不一样,鸟儿啼叫的声音不一样,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而且,这里的味道也不一样,宫里虽好,到底脂粉气太重了一些,住在里面总觉得自己被什么给锁住了一样。这里就不一样了,深深吸一口气,心情就莫名地变得特别好。”
“这便是公主常念的什么‘久在笼子中,又得返自然’了吧?”云姝读书不多,并不知自己这一句话把陶渊明的好诗改得不成样子。直到看到灵曦忍不住噗哧一笑,方知自己又记错了。
“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灵曦大笑着,目光却清澈坦荡,并无丝毫嘲笑云姝之意,继续吟诵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从前读陶元亮诗时,并未觉得有多好,也不解他为何要弃职还乡、归隐田园。如今到了月轮峰,才知道这世间至美的并非是雕梁画栋、广厦华屋,这自然的山水之间,才是有说不出的别样妙处。”
“公主学问好,无论什么都能想出那么多的好诗句来。不像我们,就只知道看哪里的花儿好看了。”云姝亦笑道。
二人说笑了一会儿,紫芝来请公主前去用晚膳。如今虽是在道观中修行,但晚膳却是很丰盛,除了几样道家禁食的食物以外,与平日在宫中的饮食并无太大差别。一旁侍立的云姝解释道:“皇上怕公主在白鹤观中不习惯,特地让宫里的御厨也跟了来。公主看今天的这些菜吃着还合口味吗?”
“还算不错。”灵曦尝了一口,点头道,“只不过平日里在宫中就常吃这些,如今还是这些,没有一点儿新意。依我看,如今在这山中,菜品不要一味地求名贵奢华,不如增加一些清淡却有野趣的菜来,也正与此情此景相符合。”
云姝闻言,即刻遣人去吩咐御厨,明日早膳要准备出新意来。灵曦用过晚膳,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不能再出去游玩,顿时又觉得无趣起来,便传了白鹤观中为她讲解道家经典的女冠来。不过,这女冠的讲解也是乏味的很,不多时灵曦就已经昏昏欲睡。
女冠离开后,宫人们服侍灵曦睡下。虽是第一次居住在这山野之中,她却睡得异常安稳,睡梦中的脸上犹带着从未有过的快乐笑容,就这样难得的睡着一夜未醒,直到次日天大亮时才醒来。
次日,云姝本想再安排女冠为公主讲习,却被灵曦执意地拒绝了。灵曦摇着手,似是头痛地说道:“算了算了,可别再叫她来了。若是非得听她讲那些我听不懂的东西,就让她晚上再来吧,反正听着听着也就睡着了。”
灵曦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又对云姝道:“如今难得出宫,我们得赶快寻些好玩的事情来做。你快帮我想一想,今天做些什么好呢?”
“如今是春天,民间的百姓都爱在这样的季节放风筝。今天天气又好,又恰好有风,正适合放风筝呢。不过我们这儿现在没有风筝,公主若是想放,遣个人到城中去买便是。”
见灵曦同意,云姝便遣了个内侍入城去买。不多时,那内侍便已经赶了回来,只见他不仅买了各式的风筝,还买了些坊间正流行的诗卷传奇和市井间的一些有趣玩意。灵曦心中大悦,挑了一个大的美人风筝,便跑到庭院中去放。
之前灵曦从未放过风筝,在她看来,放风筝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她举起风筝在庭院中跑了起来,只可惜过了半晌,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轻汗,但风筝还是不曾飞起来。云姝见状,便上前接过风筝,待风筝随风飞起后再递还给灵曦。
“云姝,你真聪明,什么都会。”灵曦赞道。
“公主精通诗书,云姝只能替公主做这些琐事罢了。”云姝谦恭道,“看来公主真的很喜欢风筝呢。”
“是啊,比闷在宫中不知要好上多少呢。”灵曦笑道。她忽然发现今天紫芝没有跟在身边,便又问道:“紫芝呢,今天怎么没见她过来?也叫她出来玩吧,怕是她也和我一样不会放风筝呢。”
“紫芝昨天受了些凉,身体不大舒服,我便让她在房中歇息了。”云姝答道。
“让她好生歇息吧。”灵曦点头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高高飞起的风筝,手中握着细细的引线,那种微凉的触感,让她觉得新鲜而奇妙。天空中的美人风筝越飞越远,渐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看不清楚形状。心中的自由与欣喜蔓延开来,化成眼角眉梢的点点笑意。
“啊!”灵曦一声低呼,手中骤然一轻,却是风筝的引线被风吹断,含笑的美人随风远去。灵曦匆匆地追下了山,想要把风筝捡回来,没有理会后面阻拦她的云姝。
三月里春意正浓,天空清澈,阳光温柔,山野间盛放的樱花随风飞落。灵曦从未预料到,今天她将遇到这样一个人,他的目光比月轮峰上的天空还要清澈,而他的笑容,比三月里的阳光还要温柔。一路跑来,灵曦的心跳也变得有些急促,所以,当她看到他时,她竟不知此时此刻心中的震颤究竟是不是因为他。
灵曦来到山下时,只见一白衣少年独自立于纷繁的樱花之间,腰间一柄长剑熠熠生辉。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拿着一只风筝,似在仔细端详,尚自微凉的春风拂起他耳畔的几丝散发。听到灵曦急促的脚步声,他抬头,眉眼间笑意温然。
“这风筝是姑娘的吧。”那少年问道,想将风筝递还给面前的女子。他看着灵曦,只见她一身道家装束,清雅秀美,俊逸脱俗,竟不似凡尘中人。想是刚才急匆匆地从山上跑下来,她微微有些气喘,双颊亦是微红,光洁的额头上泛出盈盈汗意。不过,这些丝毫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属于人间的盎然生气,让她看起来格外的娇俏可爱,就像是丛林间骤然奔出的一头小鹿,犹带着晨间降下的晶莹朝露和山中野花的甜美芬芳。
“嗯。”灵曦含笑点头,抬头注视着面前的少年。那样清朗的声音,就像秋日里的第一缕晨风,吹散了她心中积压的阴霾。灵曦好奇地看着他,从前在宫中她从未见过这般落拓男子,俊朗如山中修竹,自由若林中清风。他与她的父皇和哥哥们都不同,眉宇间并没有投下属于宫廷的片片阴影。相反,他看起来是那样的率性而坦荡,明亮耀眼如一柄出鞘的长剑。唇角扬起的温润笑意,又让他棱角分明的面庞平添了一种亲切的柔和,让人一不小心便会沉溺其中。
灵曦很想问一问他是谁,却又觉得也许太过唐突,便只是这样与他静静地微笑相对。那少年倒也一样地不说话,只是宽和地微笑,任灵曦的目光在他面上盘桓。见云姝带着几个保护白鹤观的侍卫匆匆地赶了过来,灵曦忙接过少年手中的风筝,含笑地对他说了一句:“多谢。”
说罢,灵曦便转身随众人向山上走去。云姝上前扶着灵曦,有些着急地在她身边劝道:“公主刚才怎么跑得那么快,我在后面都追不上了。公主以后可别再这样跑了,若是摔着了可怎么是好呢?”
“知道了。”灵曦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回头望去,那少年依然站在樱花树下目送着她,身姿颀长挺拔,任片片花瓣飘落在他的衣襟上,宛如画中人。
四目相对时,他们对彼此微笑。山中春风拂过,一种不知名的花香扑面而来,仿佛心底不知何时种下的甜蜜情愫。只是,这时灵曦心中却泛起一丝惆怅与遗憾,只觉得这样的相遇太过短暂,又太过仓促。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这一生是否还会有机会遇见他,尽管他眉目间的清澈笑意已经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底。
有些怅然地,灵曦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突然觉得,其实自己就像是那只风筝,纵然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于九天之上,却终是有一根细细的引线,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挣脱的束缚。
但至少,在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她的风筝曾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在她十五岁最纯净美好的年纪时,她轻盈曼妙的身影,曾无比清晰地映在他笑意温然的眼眸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