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很安静,在托尼亚走后,她抱着双臂坐在这里,看着天一点点的变黑,化身夜色,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味,像不久前看到的那条砧板上的鱼一样,刺激得她都不敢呼吸了。离莫斯科越来越远了,一路的暴风雨终于趋于宁静,神秘的夜空带着挑衅与不羁,像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其实,他并不可怕,她也知道,那是一个试探,但同样,也是一个莫大的耻辱。
“跟我谈信仰的人都死了,所以记住,我这种人一生中除了不停地变换赌场的位置,不会有其他的东西了,女人,只要我看上的,都是消遣。”
那个狂妄的男人在离开之前这样告诉他,尽管是真的被她狠狠地抽了那么一耳光,但是他依然是笑着的,并且嘲笑了她。
里昂的那场恶战等同于是屠杀,云漓江没有看到雷欧惨死,但是她看到了这个男人在圣彼得堡是如何凶残地对待背叛他的下属。那种一枪穿过心脏的快捷方式已经是仁慈了,没有让人生不如死。所以更多的时候,她在庆幸,自己下的那一注,有多大的意义。
托尼亚说:“你的智慧让我堪忧,但是我还是想留下你,因为我想看看,我能把你怎么样,又或者你会把我怎么样。”
所以她来到了莫斯科,又辗转到了圣彼得堡,以“质子”的身份,其实很像一个传说。上学的时候,她曾疯狂的喜欢过前苏联的文化,从革命历史到小说,再到音乐,那是一个写着伟大与浪漫的国家。她也曾想过,是不是有一天她要走进那个国家,去聆听莫斯科郊外的歌声,跨过列宁格勒的每一座历史之桥。如今,快三十岁的时候,面对那个选择,更多的却是不得已。
圣彼得堡,1991年前的列宁格勒,100多个岛屿,700多座桥梁,连接成了一整座城池。它的美丽与旖旎,告诉了世人,这里叫做“北方威尼斯”。云漓江喜欢的圣彼得堡,是因为它曾经是列宁格勒,一座拥有50多所博物馆的历史文化名城。然而,这座城市的本身并不如它身体里沉淀的血液一样沉静,相反,它异常的猖獗,在喧嚣与繁华中,它带给人的是一种神秘的向往,它是不夜城,所以生生不息。
她来到那座城市的第一个星期,去了埃尔米塔什博物馆,它坐落在圣彼得堡宫殿广场上,就在涅瓦河畔,那是曾经沙皇的宫殿。170年的意大利建筑大师拉斯特雷利设计了这座神圣的宫殿,历经61年,在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时竣工,后来又惨遭大伙,修葺,数百年后推到了历史的顶端,抢夺、占领、群攻,千疮百孔,却依然屹立不倒。
云漓江喜欢这座坚忍不拔的宫殿,辉煌是一种崇高,但是历史的血雨腥风,让它后延残喘的时候,它依然是笔直地站立着,不卑不亢。它的地位几乎就是等同于中国的故宫,帝王将相,历史兴衰,不分好坏,只有后世评说。
云漓江没有朋友,在那个陌生的国度,她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金钱,足够的自由,但是这种种的“足够”让她觉得迷茫。
她问过自己,是不是想回到他身边。
没有足够的相爱,就不能有足够的勇气留下来,她对爱情,是惶恐的。托尼亚说,为了男人的女人都是不值得的,她笑了。爱情,谁能说自己很懂?
在里昂的时候,她想的是,你能护我周全,那么我也能护你周全。
列车驶进了中国的边界,托尼亚走近她,用一种高昂的姿态。他拿着1985年伯莱塔生产的M9改造后的战斗手枪,这是一款极具杀伤力的战斗手枪,精准而又迅速的射击,他根据自己的需求改造过口径,加大了弹药的容纳量,所以仅此一把。狂徒喜欢赌,也喜欢对新鲜的事物进行过度的研究,这把手枪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用一种战斗前的警惕面对她,他说:“到了终点,你走下去,不要回头。”
云漓江听出了搏斗的压迫感,这个男人眼里的杀气显露出来了,他在克制,但是却骗不过她。她没有如此浪漫的跟着一个男人亡命天涯的经历,但是这一趟的列车之旅,尽管有那么一段奇耻大辱,可这个男人到底还是条汉子,他给到她的,是英雄本色。如果他不是罪犯,那么她一定会拥护他。
他穿上了大衣,修长的手指穿过袖子,他伸出双手翻出了衣领,整理好了一切,然后走开。
“等一下。”云漓江叫住了他。
赌徒回头了。
她说:“下辈子,要做好人。”
赌徒笑了,“如果我这辈子也是好人,能娶你做我的太太吗?”
的确是一个玩笑,云漓江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他再一次笑了,说:“还是算了,我不喜欢厨艺不好的女人。”
“托尼亚,谢谢你。”她想说的是,谢谢你成全我,谢谢你在里昂的时候带我离开了,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杀雷欧……
帝都。
雾霾在空气中弥漫着,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列车到站了,云漓江戴上了帽子,托着拉杆箱,跟着旅客一起出站。五分钟,当第一声枪响的时候,人群中立刻开始了尖叫,紧接着便是逃窜和拥挤,一刹那,这个世界仿佛要崩塌了一样。
“大家安静,安静……”
“不要惊慌,请不要惊慌……”
“让一让,大家让一让……”
列车警务人员的声音在人潮中被淹没,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哭,也有人在拼命的往前挤,场面混乱到无法控制。云漓江被挤到了台阶边缘,如果不是执勤的警务挡在这里,她差点就被挤下去了,她听到耳边中年警务员的声音:“请大家放心,有特种部队在守卫,大家很安全,非常的安全,非常的安全!”
她踮起脚尖去看背后的站台,很远了,列车还停在那里,距离枪声响起已经十分钟了,电子显示牌上的时间,正好是这个时间段。
这到底是不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战斗?托尼亚到底是狩猎者还是猎人?
太多的秘密,只是与她无关。
人群终于散开了,她压低了帽檐,往广场中央走去,阔别重逢的城市,其实没有太多的感慨,毕竟不曾属于过她。付见生来了,他穿着黑色的大衣,手里夹着一支烟,站在寒风中静静地等着她。
“漓江”,他看到她走来,“你回来了。”
“嗯。”她点点头,他顺手接过她的箱子,“什么时候去的俄罗斯,妈妈只是说你去了上海。”
“没多久,到处走走而已。”云漓江没有多说。
“刚才听说里面发生枪战,你没事吧?”
她摇头,“没事,乘客叫得吓人而已,应该没什么。妈妈怎么样了?”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她转而问母亲的病情,这次急着回来也只是因为付见生在不久前告诉她,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希望她回来看看。
“带她来北京住了一个月的院,老毛病了,以后还是要注意点才好。”付见生如实说。
云漓江点点头,“嗯,以后还是让她跟你回海南吧,有你照顾她,我比较放心。”
“小漓……”他这样叫她,多半是无力,他知道母亲于她,是一种永远抹不平的伤疤,不能轻易提起。
“走吧,先去看妈妈。”云漓江伸手拦了车,刻意回避了那个话题。
很意外,她在母亲的病房里见到了那个男人。
齐鲁山负手而立,站在窗边,她听到他说:“初屏,见生和漓江都是我的孩子,无论我们当年是什么模样,但终究是骨肉血亲,是割舍不断的。我曾经帮见生,让他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也曾极力想给漓江一个安稳的未来,我知道她接近秦家是为了查自己的身世,也知道那孩子有多倔强,她跟你很像,我左右不了,但是我还是希望她能像见生一样,明白我的苦心。”
床上的人很安静,像是根本没有听,她看着窗外,面色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波澜。岁月太安详了,早就把当年和现在变成了云泥之别,千锤百炼,还有什么比伤痛更恐怖,也许死亡也不过它。
“当年倪蓝是想让我把她带回齐家的,她会认那个孩子,所以我给她取名叫做齐槿。我想让她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长大,然后过好的生活,但是你执意要带走她的时候,我并没有反对,我想也许留她给你做伴是对的。”
她听到了齐鲁山的话,原来这个是她生父的男人曾经想留下她,做齐家的大小姐。听起来多么美好,但是,她竟然觉得像个笑话。
病房里依旧很安静,床上的人太沉默,一个姿势,一个态度,已经三十年了,她不会再改变了。
付见生推开了病房的门,齐鲁山回头,看见了他们,这大概是他们一家四口第一次重逢,却是以这样可笑又可悲的方式。上帝似乎真的很会安排故事情节,总是这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齐书记,你好。”付见生淡然镇定,他的话淡漠,疏远。
齐鲁山看了他一眼,又去看他身侧站着的云漓江,她带着帽子,看不清她的眼神,脚边的行李箱,是她远归的证据。
“妈,我回来了。”她摘下了帽子,走到云初屏的床边,轻声说了一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