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启盛看过了婉颐,见她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十分庆幸。与女儿重新团聚,他这个做父亲的颇有劫后重生之感。婉颐毫发无损,他总算能够向陈灵兰做个完满的交待,去港之前,她无数次回眸,只盼奇迹发生,女儿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迎霜和小粽听闻婉颐有了音讯也跟了过来,二人看到小姐皆喜极而泣。
他安顿好女儿,便请唐七借一步说话,唐七带他上了楼顶。武阳挑了一个地势比较高的居民房,背靠小山坡,与别家的房子屋顶接屋顶,连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位置非常隐蔽。房子外表虽然破旧了一些,胜在视野开阔,若是天气晴好,便能了望半个广州城。
站在颇为空旷的楼顶,一座虽历经战乱,却仍繁华不改的城市呈现在他们眼前。此时,阴霾密布,灰云笼盖。苏启盛指着西关方向对唐七说:“七少爷,你看看,那就是我们苏家住了几十年的老宅。”唐七随他望去,在一片精致漂亮的西关大宅的簇拥下,那块焦黑的地方象是张开了一张噬人的大嘴。
“两年前,大半个西关烧成了火海,我苏家都能安然无恙,现如今却难以自保,可叹啊!真正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苏启盛背负双手脸色依然从容,语调里无悲无喜。
唐七不是第一次与苏启盛打交道,他一直打心眼里佩服这位有胆有识的前辈。但这次由于时局变化,连唐家都不得已要望风而动,相对于骨子里有些强硬的苏启盛来说,应付起来就没有从前那样得心应手。
楼下马路对面有一个包子铺,热腾腾的蒸汽不断从被炉火熏成黑色的墙缝中涌出,一阵阵包子的香味随风飘来。唐七看着这个小铺子说:“伯父是个明眼人,自然能看得透。您看这楼下的小商小贩,只要没有战乱,生计便是头等大事。广州自古以来就是块风水宝地,粤商的声名海内外皆知,他们的见识也是胜人一筹。有句话说:广东人出钱,湖南人打仗,说的就是粤商对南方政府的建立功不可没!”
苏启盛的神色还是那么淡然,“是啊,商人是属鸭子的,春江水暖鸭先知嘛,不光是种地的要看天吃饭,经商的也更要看,此天虽非彼天,但何尝不是相通。我们这些做商人的,有时候还真得象鸭子一样,上岸能抓虫,下河能捉鱼!现如今这个局面,鸭子不会飞看来也不行了!”
想起那天发生在苏公馆的事,唐七越来越觉得不像是发生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写在他脸上的那份镇定,让人误以为是别人的故事。苏启盛打的这个比喻非常贴切,唐七笑了笑,“谁说不是呢!商人和军人一样,都是一种职业,军人的职责是打仗,商人的职责就是赚钱。所以商人不能有情感,更不能有信仰,商人表面上追求的是金钱,其实就是为了安生立命。他们和上战场的军人一样,每走一步都是刀口舔血,如履薄冰。”
苏启盛点了点头,行商之道,尤其是戴了顶子的商人,唐七看得明白。他诚恳地说:“这次要多谢唐家出手相救,苏家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这次唐家暗中相助,这件事给他们带来的后果还无法预料。如果在商言商,唐家与苏家各自并没有生意往来,他与唐七的私交也仅限于公事,所以添麻烦一说并不是苏启盛客套之辞。虽然相对于苏家,外人更无法估计唐家的实力。但是非常之时,作为商人,无论实力有多强,每走一步也要分外小心,否则稍有不慎,就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伯父过虑了,何来麻烦之有?”唐七苦笑了一下,坦言道:“是父亲听闻我仰慕令爱,执意要替我表达一份心意罢了。”他说得轻轻巧巧,其实父亲在这种关键时刻送来的厚厚深情,他在心里已是重重地领受了。
苏启盛微微扬眉,释然一笑,“七少爷错爱小女了。”他心想:这么说来,苏家在杭州的危困解除也是缘自于唐家之手!唐家在苏杭的势力最为强大,如果说他们对广东还有些鞭长莫及,但要在杭州做一点事情却是举手之劳。之前他听在杭的弟弟说,前来侵扰公馆的是一支北洋军,这支军队没有丝毫的战斗情绪,枪声杂乱,攻无目标,一副佯攻之态,兴师之举似乎只是为了做做样子给领头的某个人看。末了出现了一支大帅卫队前来保卫公馆,卫队士兵只朝天放了几枪,这支北洋军就屁颠屁颠地撤了兵,整个过程极富戏剧性。
苏启盛当初并没有料到杭州的公馆也会被袭,准备不是很充分,如若不是唐家预先化解,想必就没那么好应付。所以说,唐家对婉颐的这份见面礼可是下得太重了!
想明白了这一层,苏启盛不禁有些担心:婉颐已心属白家少爷,她与白淳焕青梅竹马,情深意重。唐家如此大礼先行,苏家变得有些难以交待。
“七少爷,唐家此番相救,苏家上下感激不尽。不过,小女的心思我也不能猜,还望令尊给她一点时间。”之前唐家并没有施恩于苏家,白淳焕和唐七在他心目中都是女婿的上选。唐家出手之后,原有的平衡完全打破,唐七原本对婉颐就有救命之恩,现在唐家对苏家又施以援手,苏家再不领这个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他答应过婉颐,决不插手她的选择,现在这种情况下,只好暂缓一步,等探明女儿真实想法再做定夺。
唐七自是听出了他的话中有话,低头望着灰朦朦的街巷没有言语。包子铺前腾腾的白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站在苏公馆的废墟上,绵绵雨雾随风飞卷的情形。
一个路人走到包子铺前买包子,老板吆喝了一声:“来喽,刚出笼的叉烧包,客官来几个?”路人问:“老板,前天才刚打完仗,今天就开张做生意了?”老板忙着折好一个纸袋,揭开蒸笼的盖子,飞快地把包子捡到袋子里递给客人。他接过客人的几个铜钱,看到客人满意地吃着包子,这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用字正腔圆的白话回答:“为这一头家,我还有得拣吗?”
唐七似是看明白了什么,转身望着苏启盛,郑重地说:“苏伯父,我没有其他选择,经历了一些事情,我现在没有什么不敢放手去博。”说完,他转身下了楼。
苏启盛看着这个年轻人走进了马路对面的包子铺,对老板说:“来两个包子。”老板包好包子递给他,他在老板手上放下一枚银元,说:“不用找了,剩下的是我交的学费。”
他转身走了。
老板拿着这枚银元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地用手指捏着,放在嘴边一吹,再把耳朵凑上去,只听见“嗡”一声响,他自言自语地说:“不是假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