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厮看着面熟,原来是赵老太爷身边洪管家的孙子冬哥儿,如今两人僵持在顾家门口。冬哥儿言语上倒是客气,丝毫没有狐假虎威的模样,一口一个玉娘小姐,让顾玉儿不忍拒绝。然而,紫桃的事情过后,顾家就决定,再不与赵家有瓜葛,如今即便赵老太爷来请,顾玉儿也不好违逆全家人的意思。
顾玉儿此刻颦着眉,编玉贝齿咬着下唇。冬哥儿眼珠子转了转,他倒是机灵,也知道这顾玉儿自来是个心软嘴软的,又听说顾家有个极为厉害的秀娘,便是那狠戾的紫桃也不是对手,心里松了口气,幸得开门的不是那秀娘。顾玉儿自是不知道冬哥儿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只兀自纠结着。
“玉娘小姐,老太爷也是念着与您家老太爷有过命的交情,这大过年的,老太爷得了些稀罕的吃食,想给您家几个少爷小姐尝尝。”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顾玉儿正想开口应下,却听见院儿里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冬雪未消,顾家的院落里积了雪,踩在上头,咯吱咯吱的。
冬哥儿先顾玉儿一步看清来人,这是个**岁的丫头,梳着双丫髻,面容粉白,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的瞧着自个儿。这丫头穿了件青色菊文上衫,外罩紫色棉布小袄,同色的绣云襦裙。这丫头一手叉腰,喝道,“哪儿来的小贼?初一早上就惹人清梦!”
冬哥儿看这丫头的年龄,说话的语气,心道,这估摸就是顾家那个极厉害的秀娘。赵老太爷派冬哥儿来自然是有缘故的,一来,他在洪管家的教导下,看眼力见儿的功夫是赵府数一数二的,连赵夫人也夸他鬼机灵。二来,冬哥儿年纪比玉娘小些,比秀娘大些,这般年纪相仿,想来是能在他们中间说上话的。
冬哥儿二话不说,又把方才跟顾玉儿念叨的,同顾秀儿说了一遍,正等着她来为难。顾秀儿却噗嗤笑了出来,“你这小哥,怎么胆子恁的小,一副缩头缩脑的模样,赵老太爷请俺们去,自是给了俺们几个天大的面子,哪有不去的理儿?你且回去禀报,俺们吃过午膳就去拜访赵老太爷。”
冬哥儿隐隐觉得,这顾家说话算数的,就要数这顾玉儿,忙应了是,上了赵家的马车往回赶。这事儿办的这样快又得利,他得赶忙去老太爷跟前讨个好。
玉儿将门重新闩上,疑问道,“阿秀,这说要与赵家断了往来的是你,如今要去给赵老太爷拜年的又是你,你究竟怎样想的?”
秀儿眯了眯眼,随着方才玉儿与冬哥儿交涉的功夫,这太阳渐渐爬上山岗,现下,已经有些刺眼了。
“大姐,紫桃虽然没了。可这赵夫人还在,如果不断了她祸害咱们的心思,她日后彻底好了,不定怎么折腾咱们呢。”
玉儿摆了摆手,弹了秀儿一个脑瓜崩儿,“呸呸呸,初一早上,可莫要说这些丧气的话。”
秀儿点点头,两姐妹相携着,进了灶间,开始准备早膳。顾家最困难的时候,几个孩子是舍不得吃早膳的,有时候,晚膳也省了,只中午一顿,也只落个半饱,那时候,还有个病重的母亲,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油水,也都给母亲养身子了,可是元氏的身子亏损的厉害,那些个油水,也只是填个无底洞而已。
母亲去了,父亲下落不明,顾秀儿来到这个世界的一个多季度以来,顾家的日子倒是越过越好了,不但吃了好几回肉食,这过年还能吃上那么些个好东西。顾乐每天都乐呵呵的,再不似初见时,那矮小干瘪,又唯唯诺诺的样子。
这年一过,顾家几个大孩子都愁眉紧锁的,因为,再没几天,朝廷就要征兵了。这仗要是打起来了,少则几年,多则数十年,如果秦、雍两国的战争持续十几年,那么顾喜、顾乐,到了十四岁,也要被征去。所幸青州挨着西京,比边陲之地的百姓过的要安生点儿。
征兵之后,便是加大赋税,征收粮饷,到时候再碰到灾荒年头,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大年初一吃饺子,除了九斤、秀儿、顾乐,其他几个,都难得的动不了筷子。听说赵家来请,顾平更是紧张,这自己在这儿,也保护不了弟妹安全,若是在千里之外的凉州打仗,那弟妹让赵家拨皮拆骨,吞吃入腹他都不知道。
顾安闻言,倒是十分平静,动了动唇,“去看看也好。”
顾平想了想,他为人一贯莽撞易怒,又极其护短,“安郎,你们几个去,玉儿去不得。”
顾玉儿此刻正喂灵儿吃饺子,灵儿早就能吃饭吃菜了,如今长了一排小乳牙,平时能吃满满一小碗冒尖儿的饭菜,长得肉墩墩的。“大哥,为啥不让俺去?”
顾平看了玉儿一眼,脸上一红,“那赵皓不是个好东西,咱们好好的姑娘莫要让人轻薄了去。”
原来,上回顾乐几个去赵家,将赵皓的行径都跟顾平说了,加之紫桃的事情,此刻顾平心里,这赵皓就跟个大尾巴狼似的,直觉的那厮多看了谁家的姑娘一眼,人家就会怀孕似的。顾平太阳穴直突突,见秀儿正埋头吃饭,模样也娇憨可爱的,忙补充道,“秀娘最好也别去。”
想了想,干脆道,“最好咱都甭去了。”
顾秀儿没抬头,又夹了一筷子酱茄子,拌在饭里,头不抬眼不睁的,“大哥,这回赵老太爷是请咱们去,咱们不给他脸,明个儿他绑咱们去咋整?”
秀儿一语,顿时让顾平打了蔫儿。“咱们且去看看,这赵老太爷到底要干啥,你跟二哥都陪着俺们去,我就不信了,他赵家还能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咱们?”
顾安停下筷子,若有所思的听着秀儿说话。
晌午几人吃过饭,九斤就去县里采办练功夫的家伙事儿了,依旧借了老九叔家的骡子车,据说那些斧钺钩叉的,都太重,他自个儿搬不回来,秀儿心道,明明是懒得走路而已。
来到赵家,这过年的气氛十分浓重,门口的石狮子都张灯结彩的,更别提装饰一新的赵府,紫桃死了不足二十四个时辰,这赵家跟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来门口迎顾家人的,仍旧是洪冬哥。
守门人见这顾家人,几次三番的来,有被请来的,有不请自来的,有来了之后赵府死人的,真是越发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回,又要带来点儿什么。
来到堂上,赵老太爷正悠哉悠哉喝着茶,眯缝着眼睛,与九斤躺在炕上的模样倒是有八分相似。
见几人来了,赵老太爷停下摇椅,传下人摆了席,如赵老太爷所言,他真是得了些稀罕的吃食。
这席面上摆的,不管是东海的象拔蚌,还是云山的猴脑儿,都是难得的野味海鲜。做的样子也新奇,只是秀儿见了那猴子脑,想着这猴子活生生的让人取了脑子,心里直犯恶心。秀儿筷头儿一转,夹了块儿海参,也属意顾乐不要去碰猴子脑儿。
玉儿见他们不吃猴脑儿,自个儿也觉得这菜十分残忍,只夹了块儿素馅儿糕点,轻轻咬了一口。玉儿动作文雅大方,看的赵皓眼睛发直,却还不忘一股脑儿吹捧这猴子脑儿的稀罕。
赵老太爷只教几人慢吃,倒是一句旁的也没提,顾平眼见着就要坐不住凳子了,顾安在桌子底下,用手把顾平扯了扯,属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赵老太爷好整以暇的喝茶,眉眼间却在打量顾家众人,斗转之间,不禁暗暗称奇。
要说这几个娃娃,加起来都没有赵厚生年纪大,然而各具特色,在赵老太爷看来,他首先注意的是顾玉儿,此时还没断了让玉儿嫁给赵皓的心思。
玉儿外柔内刚,若是一般人家的闺女,纵是让赵府悔婚了一回,此时赵皓那样倜傥的人物坐在身侧,还不断小意巴结,早就动了心思,玉儿却像没见着他一样,几次三番还噎的赵皓说不出话。
赵老太爷颇为满意,低头一看,这杯中的茶水,早就喝干了。秀儿除了猴子脑儿,这席面上的山珍野味她都一一吃了,只怕这样的席面,少说也要一二百两银子,如今朝廷征兵在即,赵家这样露富,便是豪绅世家又能如何?朝廷随便给你安个罪名入狱,抄了万贯家财,不过片刻的功夫。
顾平十分不满意赵皓,未经允许,就一屁股坐在玉儿边上,见他几次三番的骚扰,顾平终是没搭理顾安,起身挡在二人之间,又把自己的凳子抓了过来,僵硬道,“赵大公子见识广博,也跟俺说说这雍地的奇趣见闻?”
赵皓一张俊脸耷拉下来,却看见顾平眉眼间都是嘲笑的意思,自个儿何曾在姑娘面前得过下风,当即出言讽刺道,“平弟谬赞,想必你也没去青州之外的其他地方,自然见识浅薄了些,愚兄自幼随祖父在外跑商,这些趣闻不过是旅途小事罢了,何足挂齿。”
言下之意,顾平见识浅陋,他不屑于跟你说话,说了你也不懂。
冬哥儿正在屋里伺候,听见自家大少爷语气泛酸,就知道他是落了下风,心里正想笑,却听见秀儿慢吞吞在一边儿说着。
“所谓自幼跑商,也不过是赵老太爷带着赵公子去四处游玩儿罢了,这几年,赵老太爷去东海巡查渔船,去云山探访茶农,何时带过大公子?大公子既然说自幼跑商,那此间米面各值几钱,公子可知?”
赵皓一乐,露出满口白牙,不屑道,“米面小物,我如何知道?”
秀儿闻言一哂,“既然如此,这金银两物,如今几价,公子可知?”
“金银之物,于赵府不过牛毛,我又如何知道?”
此时,除了赵皓,堂下几人都听出了秀儿话中有话,赵老太爷更是皱了眉头,一来是这顾秀儿说话半点脸面不给,二来自己这个孙子,于经商来说,就是个草包。
“少爷一不知,二不知,那敢问少爷,如今在京都之地,若想置办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是何价,公子可知?”
赵皓额间沁了汗珠,嘴上依旧强硬,“赵府于雍地宅院不下百座,小小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如何看在眼里?”
赵老太爷此刻已经面带怒色,厉喝道,“皓哥儿,你且去看看你母亲如何了!”
秀儿笑了笑,夹起芙蓉糕一块儿,往顾乐碗里送去,“小六多吃点儿,莫要到及冠之时,让人一问三不知,丢了咱顾家的脸。”
秀儿这番讥讽,赵皓方缓过神儿来,正想发怒,却让赵老太爷凌厉的目光给逼了回去,只得泱泱道,“孙儿这就去看母亲。”
赵皓走后,赵厚生则是连茶都不喝了,秀儿则是一派坦然自在,没说几句,赵老太爷就嘱咐冬哥儿送客,自己个儿更是背过了头,再不看顾家人一眼。
秀儿乐了,这赵厚生最是个要颜面的人,如今顾家这么不给他脸面,看来他非要撮合顾玉儿同赵皓的心思,是要彻底凉了。
冬哥儿领着几人往外走,经过花园,就见着赵夫人由人搀着在园中走动,赵皓早已不见踪影,想来是去哪里鬼混了。见着顾家几个,赵夫人略变了脸色,半句话也没说,面色青白,大病初愈,刚能下地走动,紫桃那一刀,显见的割得不轻。
赵夫人容色呆滞,只讷讷走动着,秀儿经过她身边,微微福了一福,用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夫人金安,望夫人好好保重身子,若是夫人病好了,再想着祸害我大姐的下三滥主意,您也好好掂量掂量,自己个儿能不能全身而退。这回让您捡了条命,下回难保,您要去见紫桃了。紫桃可是牢牢记得您过去的恩典,恨不得一时都还给您呢。”
听到紫桃两字,赵夫人一瞬间面无血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