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余光瞥见,一人身着琉璃黄自漫天桃红里而来,带着我所有的辛楚,所有的未来,千山万水遥遥又迢迢,情意绵绵而又恨意悠悠。
我见他长身玉立,突然想起《晋书》中描写嵇康的句子来:“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此刻,我瞧见的男子,是天下至尊,是掌生杀大权,手握天下疆土的君王,名唤作玄真。想到这里,手便不由一抖,也装作瞧见了他:“谁在那里?”
“呵……”只听得一声轻笑,便没了下文。但是我眼瞧着他要过来,我便说道:“不许过来……”
他果真停了脚步,我心中暗想,大约世上唯独我一人,明明知晓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却还敢如此胆大包天。但是,我却即将要犯下更大的错,那便是欺君。
“小姐抚琴优雅,如高山流水深远绵长,如云程万里平沙落雁,又如清新婉转的阳春白雪,高洁幽香的梅花三弄。如流风回雪,轻云蔽日,令人百感横生。”他淡然,甚是沉稳。若非我知晓他是帝王身份,此刻也只以为是音律上的知音。如此雅人深致,丰采高雅,当真是公子谦谦,如玉温和。
他细细打量了四周道:“美人葺居,沉香亭北,百花槛栏,自是天葩故里,阆苑有韵。”
我还未说话,他又说:“小姐喜欢桃花?”
“是,我欣赏桃花是有情之花,宜室宜家,宜喜宜嗔。”
“不错,小姐容颜胜若灼灼桃花。”略顿了顿,又笑道,“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大约如是。”
“我不敢与班婕妤、谢道韫等才女相提并论,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我起身,正了正秦筝的位置,“敢问尊驾是谁?何故进了卿园来?”
“贵府宾客罢了,不足一提。只是方才信步,偶然间听得了小姐如淙淙流水的筝声,一时神往。不想唐突了小姐,当真是我不该。”
“相逢即是有缘的,方才我既然弹了《云庆》又遇着了公子,想来此曲亦是与公子有缘的。今日三月三上巳节又称作歌圩节,我一曲祝东风,且共从容罢。”
“昔有,李白诗云:‘啸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今日不止是歌圩节,还称作情人节。春和景明漫步灞上,折柳相赠,啸声不断,何等境界!折柳相赠是为定情,久留之意,也有诗为证:‘垂柳无端馈赠别’。”
“是我孤陋寡闻了呢,”我随意拨弄琴弦,只是微笑,“只是我不喜欢杨柳,非花非树,且又多伤怀多离别,主人间悲欢离合,反复无常。春日里杨花柳絮很是惹人心烦,一点气节也无。”
“小姐这样贬低杨柳,且词文新颖,我素未听闻过,今日得小姐一言,当真与旁人不同。”他有些惊讶,我心中暗想,你是圣上享有无数尊崇,听惯了山呼万岁,自然没有听过褒贬有别。
“见笑了,只是不爱这些杨柳罢了。倒是公子似乎很是看重别离之情,悲喜之意。”微风拂面,暖融融的带着清甜的桃花香气,满天飞起的桃花有如春日里最绚烂的蝶,妖娆妩媚,又如美丽的丽人,翻红摇紫,风娇水媚。
以花喻人,以人喻花,都是美丽而又最为纯粹的。
“是,因为极少能够自已,所以珍重此情。小姐很是明了人心。”他很是淡然,萧萧肃肃的。
“人心亦如明镜,本人看不透旁人又何尝能够看透,我自然也是看不透的。左不过猜测而已,有幸得知公子心中所想,是我之幸。”说到这里,我却突然想起范成大的《车遥遥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明月皎皎,星光灼灼,青云杳杳,河汉遥遥,青山隐隐,绿水迢迢,无端扰了心性,不过人生一搏而已。
“那我便也来猜猜小姐心中所想。”他笑一笑,面如桃花,身上落了好些艳丽的花瓣,“小姐喜欢有情的花儿,又希望平安顺遂,《云庆》一曲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生活,小姐喜欢的是简单纯粹的。”
“是,公子很是睿智。我喜欢有情的花,也如众多女子一般,企盼的是岁月静好,即使是现世不大安稳,那也希望做到安之若素,随遇而安。”我笑得云淡风轻,心也是随性,“世间女子所求的都是如此,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可惜了卓文君遇人不淑,司马相如未必是真心待她。”他似乎不喜司马相如,还有些厌恶在其中,“昔年绿绮奏出《凤求凰》以博取美人芳心,当真不堪。”
“世间男子大多如是,只是可怜痴心女子总被辜负,因此我只求一心人,以真心诚意待我,这便是好的。”
“世间痴儿呆女,爱到深处也无怨尤的,不在少数。小姐赤诚之心,必然得成。”是么?我何尝不在其中?世间多少痴儿女,爱到深处无怨尤,我已是痴心人,不在乎是否还要痴心了。
“承蒙公子吉言,望得以天命成全。”我的秦筝上已然落了好些嫣红粉嫩的桃花花瓣,我袖口轻拂,一瞬飞花。
桃花亦是通人性的,才被称作有情之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曾经我爱到极致的诗经名篇,如今却不敢再翻阅一眼,恐触情肠,无端地又伤心。
“小姐风姿卓越,可曾想过侍奉君侧,终生荣华?”他终于开口问了,我的心却还是不由一颤。
无尘说过,要想得到一个男人的心,下等办法是千依百顺下,予取予求。中等办法是若即若离,欲迎还拒。上等办法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我淡笑道:“君王有什么好的?他不能够给我安稳顺遂,也不能以真心待我,算不得是良人。荣华富贵如云烟在目,终是会一拂而散,不得长久。人世间有太多人放不下地位权利,富贵荣华,因此许多人都是一个输字。”
“天下万物皆有制衡之术,失了平衡,便失了全部。不单单是情之一字,世间相对,有赢有输,庄子《齐物论》有言:‘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便是这样的理。”
“公子远识卓见,我自不可比,相反还自惭形秽了。”我谦虚,“佛法也有此说:‘诸法空相’当真是妙不可言的境地。”
“小姐与我算是一面之缘的知己了。”他缓步向前走了几步,我知晓,一擒一纵,方得成功无误。
“知己难得,知音难求,知心难遇。我亦有此感想,公子品貌非凡,想来是人中龙凤了。”
“多谢小姐夸赞,不过小姐兰心蕙性,更是难得。”我瞧着他的眼神,深邃而又有神,含着淡淡的桃花色,说不出的摄人心魂。我也瞧不出他心中所想,大致意思也不甚清楚。
“谬赞而已,我却不一定能够当得。公子,此处乃是女子之所,公子不宜久留。”
“何解?”纵要纵得好,收亦要收得好,否则终究无果。
“公子世家清白的,我也是一女子,孤男寡女,传出去了终究不是很好听。况且你我殊途,不是能够同归之人。”我说得隐晦,但他是聪明人,自然意会。
他又走上来几步道:“那你可愿意与我一起?如此自然就不会有人瞎嚼舌根了。”
我故作慌乱:“公子所言我不懂。”
“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懂。我不信你不晓得。”他笑,如同桃花绚烂,“你叫什么名字?”
“问名是夫君才能有的仪礼……”我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应当是如桃花一般红润了。
“因此我才问你的姓氏……你,可愿?”
“公子天质自然,俊逸非凡,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家中未必会同意,我不愿叨扰,也不愿无端端就……”我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如此,你是有意的,是么?”
我红着脸,不答话。有时候无言才是最好的,给了他遐想,心中认定了,我便前路通畅无阻了。
我佯装羞极了,准备离开卿园,经过他身侧时,旋起一树桃花。那样的情景,甚是美好。桃花被风吹起,漫天粉色,那日天气晴朗,被光照得有些显出玫瑰金那样的颜色来。
还未出卿园,便瞧见有人寻了过来,我想着有办法了。便故意让他瞧见了,他果真眼尖,跑了过来,跪下道:“皇上金安!可让长钰好找。”
我故作震惊地快速回头,他剑眉若蹙,不悦道:“你怎么跟了来?”
“是时候起驾回宫了!”那人跪在地上略略道。
我看着他甚是不满,低眉问道:“你是皇上?”
“我并非有意骗你。”他泰然自若,很是淡然,“只是,我想问你,你愿意和我进宫么?”
我闭口不言,绞着随身携带的真丝绢子。
“你不愿意也无妨,长钰,走罢。”他呼了一口气,转身叫起。
待到他走到卿园门口时,我方才定了心神,迅速回首说道:“我愿意……”
他顿了脚步,回首往来,笑靥堪比桃花。
我坐在黄梨木挑花镂空的小圆凳上,如婳奉了茶上来,我一饮而尽。此时,他正欲父亲单独相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无心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想要平和我的心境。娉婷见我如此,不由问:“姐姐,有意义么?”
“娉婷你要知晓,世间万事都有它的意义所在,而你也要明白,终有一日你会理解我所做的一切。”
她不再问我,哀哀地叹了口气。
我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这样澄明的天空,以及我眼前仍旧恍惚留下的桃花色,心中万千感慨。
人生一世,必得要尽兴方好。
只是,念及无尘一事,难免有是伤心不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