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的时候,云归正站在两仪殿后凝望着北方。我从一侧的玉阶走上去,停在了他的身边。
云归道:“每次觉得有些累了,我就会在这里站一会儿。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阜都,皇城内的碧瓦朱甍,皇城外的烟波画桥,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眺望北方,尽管什么都看不到。”
北方,那是故国的方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房屋田野的尽头,只能看到与天空相接的一片灰白,天上孤零零的一朵云挂在那里,像一张发黄的绢布,沉闷得没有一丝生气。
我说:“从下面走上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你的那天。”
他说:“我也还记得。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却只有那一天似乎记得格外清晰。那天因为一点小事就被父皇责备,母后开导了我,我却依旧心绪难平,我刚出殿外站了一会,就看到了你。”他的脸上有明亮的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了。
“云归,我一直都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君临天下的。”我说。
他愣了一下,转过脸来看着我。片刻后他说:“我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一天的。”语气坚定,神色自信,一如当年。
我说:“嗯,我知道。”我转过脸去,依旧看着那片灰白的天空,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年少的时候,总觉得未来是一件特别遥远的事,没想到十余年的时间,转眼也就这么过去了。聚散浮生,真如南柯一梦。”
云归眸光中情绪翻涌,似山风呼啸,似潮浪翻卷,但很快,一切又都归于沉寂。最后他只是看着我轻声问道:“恨我吗?虽然我曾经问过你,但现在还想再问一次。”
我本来以为他愿意见我,此事就还有转机,我若是求一求他,他或许还会答应放过孤竹。但此时他既然这样问,我就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心,即使求他也没有用了。
我摇了摇头,唇边浮起一个柔和的笑容:“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情,我本不该要求你总是为我破例。我想去送送他,送他最后一程。”
云归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再说话。
我唇边的笑容再深一分:“二哥他性子直,容易吃亏,日后你多护着他一点。”说罢我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对他道,“天快要下雨了,我先去了。”
我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浅笑着看着他。
云归问道:“怎么了?”声音有一丝的黯哑。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摇头:“没什么。”然后我回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局。方才那短短的一刻钟,就像一场搏杀,只不过我们都熟知对方的招式,对方的弱点,所以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却是两败俱伤,谁都赢不了。
但我本也没有指望可以赢,我只是在赌,赌他的不忍心,赌他会自愿认输。
我知道这很卑鄙,但我已经走投无路,只能赌这一次,如果我赌赢了,我和孤竹就可以再撑过一劫,如果我赌输了,那我也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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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步步地走向廷尉狱中,尽量将自己的脚步放得缓慢一点。这段路虽长,可终究还是很快就到了。
进入石室的时候,孤竹还像上次一样坐在石床上,弓起膝盖静静地靠着墙壁。右边射下来的几束倾斜的光线割裂了整个空间,他的身影隐没在角落昏暗的光线里,像石壁上一道浅色的划痕。
我停在光线这一边的黑暗里,并没有向他走过去。我想,他大约并不想我看到他此刻的样子。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孤竹并没有看我,背靠墙壁,下颚微扬,脸色平静地这样开头。
顿一顿,他继续说下去:“我漂浮在空中,看到血从自己断掉的头颅和脖颈间流出,然后在漆黑肮脏的地面上汇聚成血泊。然后我就醒了,起身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脑子里突然全都是玉雪山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身后万事休,本来也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但还是谢谢你来送我,让我可以走得体面一点。”
原来,孤竹他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他的声音始终平和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听他描述那个梦境,我都不禁打了个寒颤,坐在无边黑夜里等待死亡的心情,该是多么令人恐惧和无望,他为什么还能面带笑容?
我从袖中取出一小瓶酒,又取出了一个杯子斟满,往前走了几步放在靠墙的一张石桌上,对他道:“我只能找到这个,或许会有一点点痛苦,但至少可以让你……”后面的话我已经说不下去了。
“好。”孤竹终于转过脸来看着我,唇边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从袖中拿出另一个杯子,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孤竹看着我的动作,陡然收起笑容,正色道:“我说过的,你不需要如此。那个世界,有我和她就够了。我们,不必再见。”
原来相识多年,我始终都不曾走进过他的世界。心终于还是猛地痛起来,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死,但他的这些话也未必不是发自内心。
我努力让自己维持笑容:“孤竹,我不是想要陪你死,我只是累了,背负别人的性命活着,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已经拜托了醉娘,她会把你的尸骨送回玉雪山,而我,二哥会将我火化撒入天水河中,东流入海,从此山高水远,自可永不相见。”
说罢,我向孤竹轻轻地举了举杯。
孤竹猛地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眼中的焦急和恐惧那样明显。我突然觉得,如果就这样死在他的面前,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好。
孤竹又向前走了几步,但被身后的铁索束缚,堪堪停在我面前四五尺远的地方。他的语气比方才多了些温柔:“长乐,我只希望你可以好好的活下去。我知道皇后想要报复你,可终究是我自己造成了今日的结果,你不必为此自责。”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孤竹看着我,唇边那个温柔的笑意一点点冷下去,然后他说:“你这么做,岂不是要让我连死都不得安宁?”
诘问的语气,冰冷的表情,这一刻,他的脸让我觉得那样陌生。相识至今,他何曾如此冷漠相待?如果我是真的一心求死,听到他的这句话之后,只怕会扔下酒杯离开吧。
石室外依旧寂静无声,我终于开始担忧起来,刚才在两仪殿前,云归他应该听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不禁在心里苦笑,人在被逼到绝境时,也会变得这样不堪,分开时只希望云归很快就把我忘了,此刻却盼着他依旧爱我入骨,只因为他是我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