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初三年。九月,青霜。我终于再一次回到了阜都城。
孤竹送我到达家门口后,便径直回了梓漆堂。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只觉得心中怅然,不知道日后我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再面对他。
我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开门的人很陌生,他上下打量我,疑狐地问道:“你找谁?”
我略微有点诧异,家里什么时候换了这么不懂事的下人,还是耐着性子道:“你是新来的吧,所以不认识我,我是……”
我还没有说完,他便没好气地道:“什么新来的,我都来了五六年了,你找错地方了吧。”说罢便要关门。
心中一紧,莫非二哥出了事?我急忙拉住门,问道:“等一下,这里不是许将军的家吗?”
他诧异地看着我,道:“许将军早就搬到了卫将军府,怎么可能还在这儿。”
我听他说完,早已愣在了当场。见我发愣,那人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后退了一步,一时间百感交集。原来我不在的日子里,二哥早已官拜卫将军,居卫尉中尉之上,统领南北两军。
我很快就找到了卫将军府。我远远地站在门口,仰望那朱漆大门,临州大将军府都远不如它气派。里面有人走出来,看服色都是品级不低的武官。我躲到一边,绕到了将军府的侧门。开门的是陌生的面孔,我只能苦笑着自报姓名。对方怔了一下,立刻开门迎我进去。
我们向里面走了一段路,便看到当年伺候过我的婢女寒茵从里面迎了出来。她喜笑颜开地对我道:“您终于回来了。”说罢急急地招呼下人,“你们快去前府禀报将军。”
我阻止她道:“别打扰他的正事,我去内府等他。”
“将军有令,只要您回来,一定要立刻禀告他。”她道。
我道:“我已经回来了,还怕晚了这一时半刻?”
她低头称是,又忙着引我进内府。府内虽不见多么奢华,却也是楼阁亭台,如入画中,一时心里面只觉得感慨良多。
我问寒茵道:“二哥是什么时候被封为卫将军的?”
她答道:“您走的那一年年底,将军就搬到这里了。”
二十二岁,官至二品,位比三公,设将军府,置官属,掌九万禁军。就算是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父亲,成为镇南大将军的时候,也已经二十六岁了。
我本该为二哥高兴,心里却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云归固然是只相信二哥,所以将整个阜都的安全都交到了二哥的手上,可是如此位高权重,就意味着二哥不得不挑起千斤重担,并将自己置于新旧党争的漩涡中心。
寒茵又道:“将军出身寒门,却如此年轻有为,已经成为天下男儿的榜样,现在姜国都在传一句话——‘生儿当如许家郎’。阜都多少没出阁的少女,都想要成为我们将军的妻子呢。”
我只是笑笑,没有理会她的滔滔不绝。他们看到的永远只有二哥人前的风光,却看不到他处在风口浪尖的如履薄冰。如今的姜国就是寒门和世家的战场,云归要的是新旧两党的各展所长,可是二哥却必然会首当其冲,成为世家攻击的对象。
我们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内院中。寒茵将我引到一处院子,道:“这是将军为您布置的闺房,以前的东西都拿过来摆好了。”
我边走边向里面看去,只见院角遍植修竹,一侧设花圃,花圃边上种着好几株梅花,只觉得一片疏朗宁静,并不见外面的富丽堂皇。我顿时舒心了很多,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自己还是垂髫少女,站在临州的将军府里。
我走到门口,早有人为我打起帘子。里面有七八个婢女正在准备火盆和褥垫之类的东西,见我进来忙停下手中的事,呼啦啦跪了一地向我行礼。
我皱了皱眉,问寒茵道:“府中各处都是如此吗?”
她摇头道:“只有这里,将军房里只有两个人伺候。”她顿了顿,小声道:“奴婢们日日都在这里,就等着您回来的这一刻。”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寒茵看我的脸色,对婢女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看她们放下了帘子,我这才问她道:“董姑娘近日还来府中吗?”
她道:“因家中母亲病得更重了,便有好久不曾来过了。”
我叹了口气,示意她下去。
一阵珠帘晃动,很快室内便只剩下了木炭偶尔发出的毕剥之声。才刚秋末,哪里就用得着烧着火盆了呢。这样一室的温暖如春,倒让我有些不适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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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傍晚的时候,二哥才回来。他匆匆地走进门,然后愣在门口看着我。他穿着秋季的白色朝服,腰悬白玉紫绶,沉稳持重,又难掩贵盛之气。
我站起来,飞快的走过去抱住了他。十年了,从来没有一刻让我觉得这样地需要他,他是我唯一的牵挂了。
二哥被我抱着,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之后,他才说:“你回来了。”他的语气平淡,就好像我只是上街逛了一圈回来,可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悲伤。
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他这样的平静,一点都不像他,我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将喜悦藏起来然后大声骂我数落我的任性胡闹。
我放开他,轻声道:“对不起。”
他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发,道:“小妹,你永远都不需要对我道歉。你走的这两年,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你还能不能回来,还想不想回来。但到了后来,我就已经做好了你再也不会回来的准备。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从出生的时候就被父母兄长娇宠着,可你从小就没有学会怎样做一个任性的孩子,到了现在,你想要任性的活着,我为什么不成全你?如果你不回来,悲伤的也只是我一个人,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忍住眼泪,对他道:“我已经任性得累了。从此以后,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在这里陪你。”
他只是微笑:“从今以后,你只要快乐地活着,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我在他的笑容里愈加觉得无地自容。我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阜都,整整两年,他该是怎样提心吊胆、日夜悬心。可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心伤。
当日逃离楚宫时,平陵长公主带给我的那封信里还夹着另外一封信,又厚又沉,也不知凝结了她多少的思念。我将那封信拿出来交给二哥,二哥的目光顿时一亮,接过信时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却只是摩挲着信封上的“阳儿亲启”几个字,似是舍不得打开。
这时,有人过来禀告二哥道:“常中郎说陆家的客人已经到了,让奴婢来和您说一声。”
二哥皱了皱眉,将信放进怀中,道:“我马上就过去。”
我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二哥点了点头,道:“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他眉头紧锁,转身向前院走去。
看二哥的样子,似乎是很不情愿。官场中的事总是分外麻烦,可我完全没有办法帮他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