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将却羽琴放在身前,然后取下羽弦,换上了一根鲜红的琴弦。我立刻认出来,那就是在我和宣恪婚礼时他用的那根赤血冰蝉丝。
可是,即使换上了那根琴弦,破损的琴身也不能再发出动人的声音,每一声都黯哑沉闷,不成曲调。但孤竹就那样弹奏着,一声又一声,引那残存的石墙瓦砾和整个天地都随之呜咽。
那悲怆的琴音响了整整一夜,中间有无数次我都想走到他的身边,按住他的手让他停下来。但我只能这样站着,站在他身旁一丈以外,静静地等待他自己从过往的梦魇里醒来。
天将拂晓的时候,他的手指终于停下,有鲜血从他的指尖滴落,剩下的琴弦已经都被染成了鲜红色。那一刹那,我看到一滴泪自他的眼中坠落,转瞬消失在雪域的寒风里。
他就那样坐着,过了很久他才抱着却羽琴站起身来。我向他走了几步,却终是只能无言地看着他。我是个不知道怎样安慰别人的人,因为我连怎样安慰自己都不会。
他终于开了口:“长乐听说过孤竹国吗?”
我轻轻地点头:“那似乎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他露出一个笑容来,是雪域一样的苍凉:“它也曾一度繁华富庶,却不过昙花一现,很快就淹没在纷飞的战火里,以至于天下几乎再无人记得它。但它的王室和子民却没有就此消失,而是一路北逃,最后在这世人眼中的蛮荒之地得以存活下去。”
我问道:“孤竹是王室的后人?”
“我不是王室之人,我也不叫孤竹。只因我在锦城弹奏过那支古曲‘孤竹’,才有了这个名字。”他道。
我心里顿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们认识这几年,我竟然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惨淡一笑,继续道:“不知道也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没有名字。每一任祭司死去的时候,王族的使者就会在星象的指引下寻到他的转世,而我就是在出生的那夜,作为祭司转世被带入圣城,从此以后我便不再需要名字,所有人都叫我祭司,世世代代孤竹国祭司中的一个。名字这种东西,终究只是一个称呼罢了,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当日的祭司同今日的孤竹,又有何区别?”
他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眼前的一片荒芜之上。那样的侧影太过寂寥,竟让我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犹豫再三,终于问道:“那天听你在梦里说的‘王姬’是谁?”
“她是王室最后的血脉,是子民仰望的神明。我终年待在护琴塔,只是为了守护她,守护却羽琴。”他顿一顿,语调已经愈加悲怆起来,“可是终究,这一切我都没能守护。”
我想起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这里看起来像是牧场,后来因为暴雪或是雪崩毁灭了。
“天灾终非人力可阻。”我只说出来这样一句苍白的安慰。
“可我至少是可以救她的。”孤竹说完这句话,闭眼长久不语。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有苍鹰长啸一声从头顶飞过,那声音在空荡的雪原上飘荡,更添了潇疏寥落。
然后,他终于用比这万里雪域还要苍凉的声音,讲完了那个故事。
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王姬突然悄悄地走上了护琴塔。八岁的她端正了姿势,努力表现出她平日里坐在王座上的严肃庄重,她说她夜间占卜得到了上天的神谕,希望孤竹能即刻出发,为却羽琴找到那根缺失的羽弦。传说中,却羽琴是上古天神遗留在人间的神物,因羽弦缺失而失去了神力,如果可以找到匹配的琴弦,便可以恢复它足以毁天灭地或是拯救苍生的力量。
一直以来,哪怕是在神圣的祭祀上,她都会小声地叫他哥哥,可是那天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护琴塔里,她却无比郑重地称呼他为祭司。那时他猜想,她可能在占卜中预测到了什么灾难,所以要他去寻找琴弦。但他当时并不知道灾难会来得那样快,所以听从了她的话,第二日一早便出发了,而她就是站在这里,微笑着为他送行。
在孤竹走后,玉雪山迎来了它的末日,山摇地动,万古不化的冰川咆哮而下淹没了整个圣城。天降暴雪,所有的土地都被覆盖,赖以生存的一切都被毁灭。子民皆惧这上苍之怒,于是仓皇失措,四散逃亡。
但孤竹什么都不知道,就那样带着却羽琴离开了玉雪山,整整三年,靠弹琴为生走遍了九域所有的地方,却依旧没有找到一根不会在他指尖断掉的羽弦。
三年之后他回到玉雪山下时,才发现人烟稀少、土地荒疏,当年的繁盛热闹早已绝迹。仅剩的一些搬到玉雪山外围的人们,在看到他时露出了悲伤的目光,他们说他的身影很像他们见过的一个人。
他为守护他们而生,他们却并不认识他,他们只在神坛下远远地仰望过他尚且年少的身影,一如他只在高高的神坛上看他们匍匐在地。
可是,当他说他就是他们的祭司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里却突然燃起愤怒。他们步步逼近,声声质问,身为护琴祭司,肩负着保卫所有族人的使命,为何要在灾难来临之前独自逃走?那一刻他狼狈不堪,无言以对,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灾难。
他仓惶地奔向圣城,却终是在那道深渊前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终于知道,王姬为何要他连夜悄悄离开圣城。她早已预料到了一切,可是她身为王族,必须遵从祖训终身不得走出圣城,她必须把她的年少天真,她的青春韶华,以及她的漫长生命都献给她的子民。可是,哪怕是这样贫乏的人生,她都来不及品尝,她死在八岁那年的冬天,还不曾过完她的童年。
那一夜他回到这里,站在这道天地震动后留下的深渊前终于痛哭失声,却没有勇气走到圣城的脚下。
孤竹在那夜离开了玉雪山,继续未完成的使命。那时他想,假如却羽琴真的拥有拯救苍生的力量,那么只要找到那根琴弦,就可以救回她救回玉雪山。可是那之后,他在九域六国流浪多年,总是无数次地看着琴弦在指尖断裂。最后终于明白,有一些传说只是传说,它只有支撑信仰的力量,却无法给任何人救赎,而当初她让他离开,也不是因为她相信却羽琴可以拯救玉雪山,她只是为了救他一人。
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过往,原来都暗藏在了琴弦里。
我想起郑国公府寿宴那晚,他一个人坐在高楼明月里弹琴的样子,或许就和当年他坐在高高的祭台上为他的子民弹琴时一样吧。
传奇的背后,也可能是让人失望的荒芜——我终于明白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曾经无数次猜测他的身份,富家的公子,流亡的贵族,或是潜伏的细作,却还是没有猜到竟然有这样的故事。我终于知道,为何我第一次听到的琴音那样孤绝。如我这般亲族几乎亡尽的人,却终还是曾经拥有过温暖,而他却是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孤身一人,只为那冰冷的琴弦而活着。
孤竹站起身,抚了一下那根赤红的羽弦,然后轻轻将却羽琴放在了地上。他看着那白雪覆盖的残城,道:“哥哥要放弃了,却羽琴已毁,这或许是天意,告诉我们有很多事情终究无能为力。”
我在听到他说“哥哥”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很多事。相识这几年,他对我永远都保持在朋友的范围内,从来没有过半分亲昵的语言和动作,甚至那天在山洞中那样危急的情况下,他也只是握住我的手腕带我前行。
这一刻我终于肯定,他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那个叫他哥哥的女孩子,都只是为了圆他心里无法释怀的执念和遗憾。
此刻朝阳初升,白茫茫的大地和山峦幻化成了千千万万的水晶,在阳光下折射着莹白细碎的光芒。他背对着那些光芒转过身看着我,双眸明亮,目光里有无限的温柔。
他说:“长乐,谢谢你。因为你,我决定回到这里,与过去彻底道别。也因为你,我终于想到,我还可以追寻余生的意义。”
那一瞬间,千山万岭的光芒都在他的身后暗淡下去,只剩下他站在那里,是松风水月、寒玉芝兰都无法比拟的风华。
我想,我其实是想向他走过去的,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半晌都发不出声音,心仿佛也被这冰雪掩埋了一般,失去了感知喜乐的能力。
这一刻我已经清醒,上苍对我向来残忍,怎么可能赐予我这么完美的爱情。那个拥有远古王室血脉的王姬,那个银莲花一般的女孩,她永远都干净美好地活在他的幻影里,而我,只是一个拥有血肉的影子。他曾说我是他余生的意义,我想他没有骗我,但那只是亲情无望的延展,而不是爱情,我和所有人都猜错了。
他脸上的笑容一分一分褪去,什么都没有再说。他转身去看天边的霞光,那目光很空,空得仿佛世间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我想,我也许可以恨他,恨他让我动了心,到最后却发现那只是一个梦。但我又找不到理由恨他,他什么都没有错,会错意的是我。可是,我还是不忍心揭穿一切,还是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所希望的是我代替他的王姬好好活着,我会成全他,就当作是他曾经对我那样好的报偿。我终究,还是不想看到他眼里的悲伤。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我们下山吧。”
“好。”他声音平静,回答得很干脆。然后,他紧了紧狐裘大氅,径直向山下走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走出数丈远,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却羽琴,它安静地躺在白雪中,像宣纸上一笔浅淡的墨痕。孤竹他终于卸下了那些长久以来困住灵魂的枷锁,决定将过往封存于此,踏入新的人生。我本该为他高兴,为他祝福,却只觉得怅然若失。
这一刻我没有意识到,我们已将这一生所能相处的时光蹉跎过半,却依旧游离于彼此的世界之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