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能勉强下床走动,我们推迟了行程,一直等到孤竹的伤口完全好了这才出发。
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早已和大家说好不必相送,因为我和孤竹都不喜欢离别,倒不如悄然离去,就好像我们从未离开一样。
以前每次我们北上走的都是芜城、临州,或者从西川和上夷绕道,但这一次,那两条路全都变得不再安全,于是我们只能向东而行,从东面临海未被战火波及的地方渡江,然后沿着东面一线北上。
圣洁的玉雪山下,有永不坠落的日光和星河,那是孤竹生命的原乡,也是我们将要奔赴的地方。
六月底,我们终于到达玉雪山下。
当年我们停留过的那个小村子名叫沐河村,从玉雪山上蜿蜒流下的沐河将村子一分为二。之前招待我们住过的那位老人,此次对我们的到来显得十分热情,帮我们选了沐河上游一处山坡下的平地,又找村里人帮我们建了座小小的石头房子。
一个月之后,我和孤竹终于在这里落脚,成了最平凡的渔家猎户,渴饮冰川泉水,饥食河鱼野菜,朝看晨曦照玉峰,夕观落霞映长河,传说中世外仙境般的生活,大抵也就是如此吧。
自从来到这里,我就每天除了吃饭吃药就是睡觉了,最多也就是黄昏的时候被孤竹带着去河边散步。这么多年我向来是五谷不分,又因为身体的原因,便要再加上一句四体不勤,如今即使我想帮孤竹做点什么,他也会坚持拦着,洗衣做饭里里外外都是他一个人打理,再加上每日人参鹿茸地养着,如此过了几个月,我的身体状况终于稳定下来,像之前心痛得睡不着的情况也没有那么严重了。
沐河村的夏天极其短暂,刚到九月就开始冷下来,十月底更是下了一大场雪。出发的时候我带过来了很多书,下雪的时候,我们便并肩坐在炕上,在窗外簌簌的落雪声中,共同品阅那墨香里面的故事和情怀。有的时候我看得累了,便会靠在他的怀里,听他读完剩下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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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早上醒来,只见窗外已是雪霁初晴的好天气。在家里闷了几天,吃罢早饭我们便一起出门走走。附近不远处还住着好几户人家,此时一群孩子正在河边的空地上打雪仗。
我们刚走到近前,便有一个雪球迎面飞来,被孤竹一把接住,却还是有一些飞到了我们的头发和衣服上。
孩子们笑着欢呼起来:“打中啦!打中漂亮大哥哥啦!”
我对孤竹一笑,道:“漂亮大哥哥,快去吧。”自从我们来到这里,这群孩子就非常喜欢孤竹,经常缠着他叫漂亮大哥哥,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笑弯了腰。
孤竹一边替我拂去头发和衣襟上的雪花,一边道:“那漂亮大姐姐要自己保护自己,小心被误伤哦。”说罢,他捏了一个雪球,然后加入到了那群孩子中间,很快便有尖叫和笑声从他们中间传来。
我终于也忍不住走了过去,团起了一个雪球向孤竹扔过去。孤竹没有防备,雪球顿时在他的手臂上开了花。他略微惊讶地看着我,而后也团了个雪球向我扔过来。我慌忙躲避,却还是被砸中了小腿,不过他团的雪球很松,砸中了也没有一点感觉。随着我的加入,场上很快分成了男女两个阵营,一时间白色雪球满天乱飞。
银白的大地上,孤竹被那群孩子围在中间,放声笑着,自由奔跑着。相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快乐,这样孩子气的他。在我缺席的年少岁月里,他一定也曾有过这样真实的快乐,只是我们相识时已经太晚,晚到彼此的眉间心上都染了霜雪。
在白影穿梭间,我总是忘记了要去躲避,而忍不住向孤竹看去。
雪后的空气如一块纯净通透的无色琉璃,淡金色的日光倾泻而下,又被雪原折射成千千万万细碎的光芒。而他就被那片光芒包围着,挺直的鼻梁,俊朗的眉眼,都被镀上柔和的淡金色,明亮的笑容是三月里梨花如雪。
这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像蒙了一层薄纱,变得朦胧不清,那些声音也像被过滤了一般,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唯有那个淡青色的身影格外清晰,时间被无限拉长,那一笑一颦,一抬手一扬眉,都变得缓慢悠长,像一支温暖缠绵的琴曲。
我想,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他,将他的笑容都看进眼里,刻进心里,揉进骨血魂魄,好叫自己永远都不能忘记,哪怕我们终将离散,我也可以在茫茫红尘里再一次寻到他。
我努力控制着想要奔过去抱紧他的冲动,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让我觉得温暖,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让我想要和他一起白头。
我是个一直都活得清醒的人,连身后事都已经考虑清楚,但依然不能抗拒自己的贪念,忍不住想要奢求一个奇迹,让我可以和他一世相伴。
这个贪念如此强烈,总是时时刻刻都让我觉得难过,可就是这样,在我的梦里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完美的结局,这清醒有时候真的让人觉得无可奈何,连梦里都不能骗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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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当他一如既往轻轻地将我圈在怀里,想要帮我缓解疼痛助我入眠时,我对他道:“孤竹,我想要一个孩子。”
即使来到这世外仙境,即使每日静心修养,也只是减缓了血影花反噬的速度,刚来时每日清晨我就会因为心口的疼痛而醒来,几个月过去,我已经开始在天未破晓时就醒来。我虽不通医术,但也知道自己的时间或许不多了,若是幸运恐怕也只有两三年好活。等我走了以后,孤竹即使不以死相随,也要再次变得孑然一身,而那时他又要怎样熬过剩下的那些漫漫岁月?白天他被孩子们环绕的场景又浮现在脑海中,如果我们可以有个孩子,那时他就可以代替我一直陪着孤竹,替我留住他灿烂的笑容,而这也是我必须要安排的后事之一。
他抱紧我,在我的耳边轻声道:“不,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自从宣逸死后,我的身体就已经濒临崩溃,他像护着一片羽毛一样护着我,小心翼翼,时刻紧张,我稍微蹙一下眉他就要担心地询问很久。生育对女子来说,本来就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何况对于气血亏虚的我,就等于是一道催命符。
可我还是坚持说:“可我想要,我想要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他低低一叹,声音里满是悲伤和无奈:“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你自己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