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菱悦留给自己的印象,向来虚伪又夸张,但官高一级压死人,作为掌握奖学金、评优资格甄选以及其他各种重要权利的辅导员,虽然不受欢迎,受她管辖的学生还是只敢背地里偷偷骂她,当面绝对不敢不恭敬。
原本,桑乔同何菱悦井水不犯河水,但现在,她深知自己是得罪她了。
好几次,路过三楼楼梯正对的辅导员办公室门口时,桑乔都能感到背后一道有意无意的目光狠狠盯着自己,让她顿生芒刺在背的感觉,然而等她回头看时,背后却是空空如也。
夜路走多了,连白天似乎都开始撞鬼了。
而这个鬼,不言而喻嘛。
原先桑乔还觉得困惑,但一想起那天见到自己在谢意泽病房里醒来时,何菱悦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她又明白了。
那天——
她还维持在弯腰九十度穿鞋的姿势上,何菱悦已经从震惊中回神,然后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就走到了自己面前。
“桑乔,你怎么在这?!”
劈头盖脸一句质问,和那天在办公室看到她时表现得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真正没敲门的是何菱悦自己。
桑乔先看了眼谢意泽,见他蹙眉不语不理会,于是说:“我来看望教授。”
“一大早过来,就不怕打扰谢教授休息?”何菱悦不满道,嫌弃地瞥了眼她衣衫不整的模样,还有她身后的床,又说,“看看你把医院病床弄得乱成什么样子!”
桑乔原先还愁等会如果何菱悦问起留宿的问题该怎么回答,但见她误会自己是一早过来的,忙顺着她的话说:“所以我现在准备走了,让教授好好休息。”
何菱悦点头,没再理她,转头对上谢意泽:“谢教授,院长让我来看看你,顺便让我帮他带点东西过来,这一大早的如果打扰到了你千万别介意。”说着,何菱悦就把手里一盒东西放到了柜子上。
看到那精致的包装,桑乔忍不住咋舌,感慨这院长果然出手大方。
闻言,谢意泽终于有了点反应,抬眸淡淡地说:“麻烦了,替我谢谢院长。”
“这是哪里的话,不麻烦不麻烦。”何菱悦笑眯眯地看着他,“对了,院长说让教授你好好休息就行,请假手续学院那边已经办好了,如果有空的话他会亲自过来。”
谢意泽“嗯”了一声,又说:“麻烦了,随便坐吧。”
“都说不麻烦了,教授不用这么客气!”何菱悦笑靥如花地在身边病床上坐下,回头见某个身影还没出去,立时又沉了脸,“桑乔,你今天没课吗?”
听那语气桑乔就知道何菱悦想听什么回答,于是说:“有啊,待会三四节。”
何菱悦不由瞪了她一眼:“那你动作快点吧,别迟到了。”
“嗯……马上!”她其实好想说我也想快啊,但纱布包着脚穿鞋真心麻烦,还有之前学生卡从口袋里掉出来又让她一顿好找,所以才磨蹭到现在。
终于,在何菱悦严厉的目光中收拾完了,桑乔正想离开,忽地门又被推了开来。
进来的是昨天巡房的护士,来给谢意泽量体温和血压,对于何菱悦的出现没什么反应,但看到桑乔时,她忽说:“小姑娘,待会你先去值班室销一下记录。”
“什么东西?”桑乔愕然。
“床位使用记录。”护士解释道,“昨天你老师帮你做了陪护登记,我们才破例让你留宿,不过下次记得按时离——”
“留宿?!”护士的话忽然被一声惊叫打断,紧接着就听何菱悦反问,“护士,你是说她昨天是在这里……过夜?!”
“是啊,昨天太晚了,这个小姑娘回不了学校,就做了陪护登记。”
护士点头,没有意识到气氛忽然诡异起来。
片刻后。
“你昨晚没回学校?”何菱悦回头盯着她道。
“我——”桑乔心头一跳,看了眼事不关己的谢意泽,叹气,“算是吧。”
“是就说是!”何菱悦猛地起身指着她,“夜不归宿这种事情不先打电/话跟辅导员说一声,舍友也相互包庇,难道你们都不知道这是违反纪律的行为?看来,我回头要好好找你们谈谈了。”
有些人的台词意味深长,有些人的台词却是如此直白利索。
桑乔忽然有些郁闷,一边被那痛心疾首的语气给惊得听不下去,一边感慨这一届怎么摊上这么个极品辅导员。她很想告诉何菱悦,她们宿舍一个出国,一个天天回家,还有一个跑出去租房,唯一留守的她昨天不小心睡着了,夜不归宿倒全都占齐,但互相包庇——谁包庇谁啊?
“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昨晚来给教授送论文时已经很晚了,加上教授刚好又不在,所以等了会儿,才不小心等睡着了。不信的话,老师你可以问问教授。”桑乔无力解释,但笃定何菱悦不敢朝谢意泽兴师问罪,便将话抛了过去,“对吧,教授?”
果然,何菱悦真没询问,只瞪了她一下。
可谢意泽闻言,却微微蹙眉,然后抬眸看向她。
云淡风轻的一眼不带任何情绪,桑乔却不知怎的读到了里面警告意味,不由缩了缩脑袋。
最后,她是在两个人的冷眼中离开的,后头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况还真可以用“呵呵”来形容。只是,谢意泽的反应尚在意料中,何菱悦的表现会不会夸张了点?要知道那目送她的眼神简直就像正房打跑了小三之后意犹未尽的警告——你给我等着!
难道说看了太多师生恋的戏码,自己不小心在医院过了一夜都能被她想歪?还是说她根本就是对谢意泽有意思,然后莫名地把自己当成了假想敌?
桑乔更倾向于后者,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她每次提醒自己,下次路过辅导员办公室时,哪怕行动不便,晃也要晃得快些。
只是,有些事情终究是躲得起,但却不一定惹得起。
桑乔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晚了。
……
星期六一早,谢意泽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虽然住院才没几天,但他手里已经积攒下了一堆要处理的事情,尤以IETTransactions期刊审稿为重。
可以说,他的重心目前全放在了这个工作上。
虽然之前有桑乔帮着初审,效果还算不错,但后面的事谢意泽却没再让她插手,这让磨刀霍霍的她多少有些郁闷。毕竟,她心底还惦记着上次害谢意泽休克住院的事,一连几天看到他都免不了有些心虚,所以想多做点事,算作小小的补偿。
只是很可惜,谢意泽没有领情,显然觉得她水平不够。
于是郁闷过后,桑乔也有些灰心,打算还是将学习重心移到课本上,先复习一下这个学期的课程。
然而没想到的是,才不出三天,谢意泽忽然又改变主意,把终审最后的录入工作交给了她。
接到谢意泽短信的时候,桑乔还在睡懒觉。一看时间才七点五十,她就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但也不敢犹豫忙从床上蹦起。
只是,急匆匆地赶到办公室时,谢意泽居然不在。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桑乔难得没有不爽,被未消的困意扰得一屁股坐到位置上就开始补眠。
然而,才一闭眼,身后却又传来了脚步声。
“把论文的标题,作者,撰写时间以及审核日期都录进去,知不知道该怎么做?”还没等惺忪的睡眼恢复视线,谢意泽的声音已经飘进了耳里。
桑乔耷拉着眼皮抬眸,无力点头:“嗯,知道。”心里却不由想:尼玛他出现得好及时!
“那论文终审的录入工作,你到时候做一下。”
谢意泽继续说着,话语却有如惊天一雷。
“什么?终……终审?!”桑乔猛地从桌前蹦起。
上回初审已经让她吃惊,这回直接接触终审——那可是意味着下一月IETTransactions刊登的文章都要先经过她的手!
虽然只是经过,但这可是谢意泽破天荒第一那么信任她啊。桑乔止不住有些受宠若惊,所有的疲劳睡意刹那间一扫而空。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纯粹多想了。
“杂志社那边稿件入库截止日期是星期四,我出差要星期五才回来——”谢意泽低眉看着她,“但论文的纸质文档已经拿去送审,我来不及带走,所以你到时候去拿下稿件,然后这几天把文档做好,星期四之前发到这个邮箱里。”
原来是因为出差带不走,没办法了才让自己帮忙。
桑乔有些失望。
谢意泽把邮箱号给她时,瞥见了那神色,不由抿唇:“怎么,完不成?”
“如果完不成呢?”桑乔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说什么?”谢意泽眉宇一沉。
“呃,我是说如果完成得不好呢?”见他变脸,奴性泛上的桑乔忙改口。
“那你可以不用读研了。”谢意泽冷眼看向她,潜台词不言而喻——这么简单都不会干,回炉重造去!
几经磨练,被鄙视的反射弧已经十分发达,桑乔想也没想就应道:“不会的!教授放心,我会按期完成。”毕竟都只是不需要脑力,也用不着耗费多少体力的东西,如果这都做不了,她其实也着实失败。
事情就这么定了,活还算简单,比较麻烦的也就是她到时候需要亲自去市里的IET学术交流委员会找面里专职审核杂志期刊的部门负责人拿终审文档。
只是,桑乔向来慌于和那些管理层面的人物打交道,心底有些不安:“那教授,到了那儿我该找谁呢?会不会他们见您本人没去,就不把稿子给我?”
谢意泽淡淡地说:“我已经提前和他们说过了,你到了那儿直接报上我的名字就行。”
“那就好。”她低舒一口气。
“那些纸质文档盖章后还要送回去存档,到时候你向他们要一张封条,录完后别乱了次序,更别弄丢,先封上放我抽屉里。”谢意泽又说。
桑乔应声,点点头。
因为赶的是中午十二点的飞机,所以见交代得差不多了,谢意泽拿过桌上的文件夹就起身准备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桑乔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教授,这么重要的东西您交给我来做,不会不放心吗?”
谢意泽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脚步并没停下,边走边沉声说了一句:“不放心不会叫你做。”
然而,恰逢隔壁教学楼铃响,被那激励性的声音一盖,谢意泽的声音就弱了下去,飘到桑乔耳朵里就只剩下了前三个字——不放心。
……
IET委员会C市分会在主城的另一个区,不算偏僻,但桑乔还是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又转了两趟公交才到达目的地。等来到谢意泽说的那个编辑部门时,她正好赶上他们下班。
不过还好谢意泽打过招呼,负责的人还没走,见她报上了谢意泽的名字,又持有盖着私章的通行证,也没多问什么就去资料室把文档和一张封条给了她,态度和效率十分到位。
出来的时候,桑乔没做耽搁就往学校赶。明明怀里的文档厚度连半指宽都不到,她却觉得拿在手里沉重极了,几乎两条胳膊都开始发酸。
想来自己真傻,淳朴得出门只带了一张畅通卡,而且还是从背包里拿出来的——
为什么当时不把背包一起带出来呢?
她真是傻!
正当桑乔默默地嫌弃自己时,从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鸣喇叭的声音,听着像是好心的提醒,但更像是光天化日下的挑衅。
“哪个这么没素质……”
桑乔忍不住蹙眉,边嘟囔边回头。
她的身后,大楼广场外的路边,一辆熟悉的银色跑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窗半敞着,露出里面一张熟悉的脸,唇红齿白,眼带轻佻。
见她看过来,里面的人习惯性地耸肩,挑眉,弯唇一笑,十足的二世祖模样。
从没像现在这样想看到这张曾让自己避之不及的脸,桑乔只怔了一下就回过神,冲他咧嘴一笑。
乖乖,林昶,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坐上车之后,林昶并没有急着送她回学校,而是请她去了附近的餐厅吃午饭,中途,他告诉她,是谢意泽让他来的。
桑乔对此有些吃惊,林昶却无谓地笑了笑:“我说过了,阿泽护短,看你断个腿还跑那么远来帮他拿文件,肯定不忍心。”
桑乔眉心一皱,顿了半晌才说:“我腿没断,只是有些骨裂。”
“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幽默?你明白的,我的重点不是这个。”林昶哈哈一笑。
桑乔不由斜睨他一眼:“林先生,我跟你不熟,怎么知道你说话重点到底是哪个。”
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上次约他出来询问谢意泽的事情后,他们已经一个月没见了,此时此刻聊起来,感觉竟像是老朋友久别重逢一般。
所以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奇怪的,也是微妙的,前一个月她还对他避之不及,如今却可以笑脸相对。和谢意泽也是一样,之前恨得牙痒,现在逐渐接受他的出格行为后,怨言也少了很多。
桑乔无声地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感慨。
林昶默不作声地瞥了她两眼,然后笑道:“怎么,不习惯阿泽对你这么好?他关心你,你应该高兴才对。”
桑乔一愣,好?关心?
“得了吧,你如果说是他良心发现,我还容易接受一点。”桑乔失笑,透过后视镜看着自己微微有些上扬的唇角,顿了顿又说,“不过说实话,和他杠了那么久,头一回受到这种待遇,感动还是有些的。”
林昶目视前方,低低一笑。
一个原先冷面冷情的厌女男极品开始会留心自己的女学生,一个被逼得几度挠墙抓狂的低EQ二货居然也明白顺从才是硬道理,果然,不容易!
他弯了弯唇角:“看来上次的冲突,让你们两个的改变都很大。”
“是……是吗?”桑乔闻言一愣。
林昶却又笑道:“总之现在这样不错,对吧?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勇气,那天居然一口气灌下三瓶瓶酒,还脸不红心不跳地在学院留下等了阿泽半个多小时……”不仅她的酒量让他吃惊,后头那撒酒疯的模样更让他刮目相看。
从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明明急怒委屈到了极点,却还冷静地跟自己打了这么一个赌。
林昶不由挑眉:“我当时都不敢确定阿泽的性情现在变得怎么样了,你倒是好,一通乱骂后就装可怜,弄得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觉得我是装的?装可怜?”桑乔蓦地看向他,“我那么惨,又遭嫌弃又断腿的,还赔上了中期报告,可怜还需要装吗!”
“你不是说你腿没断嘛!而且他嫌弃你就当他犯病了,还有那中期报告,后头应该还会帮你改的啊。”林昶脱口道,瞥见桑乔瞪着自己忙又改口,“好了好了,不是装的。”
桑乔不屑地“哼”了一声,嘴角却高高扬起。
见她心情不错,过了会儿林昶又问:“对了,你后来和阿泽都说了什么,我问过,他——”
“他肯定说你无聊,对吧?”桑乔打断道。
“你怎么知道?”林昶一脸诧异。
桑乔却笑了笑,没说话。因为如果是她,她也会这么回答,倒不是他的问题无聊,而是有些话一旦说过,再重复就没有意义了,何况对于他们来说,林昶还是一个局外之人。
不过——
“林昶,谢谢你。”她忽又开口,褪去玩笑的神色俱是真诚。这句话,迟了一个月,她其实早该感谢他了。
林昶也没料到她来这么一发,愕然了片刻便习惯性地挑眉:“比起说谢,我更希望待会换成你请我吃饭。”
“那算了,我今天没带钱。”桑乔撇嘴,又说,“不过改天倒是可以。”
“好,我记下了。”
二人同时一笑。
吃完午饭,又在附近兜了一圈,林昶才把桑乔送回学校。
途中,二人又闲聊了一番,话题多半和各自的情况靠拢,虽然没到交心的程度,但不可否认,那样的轻松氛围让他们都觉得愉悦。
桑乔其实也觉得奇怪,谢意泽那么冷面的一个人,居然会有林昶这么爱说爱笑的朋友。明明是两个极端,身上没有一丝共同点——长得帅不算的话,他们却像一块互补的玉石,分开时各有特点,合上了赏心悦目,相辅相成。
林昶的解释,谢意泽和他自小就认识,又是中学同学,大学都跑到同一个国家去,所以情谊非常人可比,当然也不是她曾经以为的gay。但桑乔却记得他还说过他们中间十年未见,前一个月才重逢,于是忍不住问:“那后来为什么你说教授他失踪了,然后你们十年失去联系?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难道没有告诉过你?”
林昶原先是笑着的,听她这么一问,神情忽地有些僵硬,桑乔见状不由问他:“怎么了?”一副难以言说的样子?
林昶喉咙一紧,手不由自主握紧方向盘,抿唇不语。
桑乔心底疑窦更深,又欲开口,他却忽地一脚刹车打断了她的思绪。
“到了。”林昶回头冲她笑笑。
桑乔这才发现车已经开到了学院楼下,又听他说:“待会你自己上去,应该没问题吧。”
见他的样子是不会回答了,桑乔最终也只好点头:“嗯,路上小心,有空再聊。”
目送银白跑车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在了视野里,她才收回目光转身打算上楼。
忽地,从旁边窜出来一个人影,猛地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往一边走去。
桑乔还没回神,手里的文档和拐杖掉到地上,整个人已随着力道跌跌撞撞而去,转而来到角落的隐蔽处。
“喂你干嘛!”桑乔使劲甩手吼道。
看背影有些眼熟,但直到他回过头她才忍不住惊呼:“阳炜?!”她怎么也没想到整个人还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诧异之余,脚上疼痛蓦地强烈起来。
她可不会忘了,自己怎么沦落到如今境地的,于是冷着脸甩开他的手:“找我有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