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歇过一夜,在宋繇和叔孙恭护卫下启程。一路行进中,宋繇吩咐所备膳食均十分贴心。琉璃又特意要求每餐必有北凉吃食,用餐期间,会向宋繇询问一些北凉风俗人情,也会问一些北凉皇宫的人丁状况。宋繇一一答来,俱详尽无比。
这一日,宋繇亲自使人来说,离都城姑臧已不足百里,已派人到都城传话给北凉王世子。
琉璃在车内,下意识手一握,紧紧团了团。
百里路程,行车不过半日。这一路走得乏累,她原一心盼着早些到了北凉都城,好作休息。然而真得快要到达姑臧时,竟然心里前所未有地有些紧张起来。
再有半日,她即将进入一个陌生的城池,对上一个陌生的男子,不久的将来,她将与那个男子大婚,成为他的夫人。虽然已经明了了自己的命运,还是为即将到来的那一刻心里一揪。
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即使成为她的丈夫,那个人相貌如何,性情怎样?这个婚事,原带了两国和亲的色彩,一个处理不好,不仅自己不幸福,只怕还会辜负皇上对她的期许。
聂阿姆看出了琉璃的紧张,轻轻安慰道:“公主,你背后有大魏,有皇上,如今北凉正是需要助力靠山的时候,北凉王世子不敢薄待你。”
琉璃勉强笑了笑,轻声说道:“我晓得的。”
手轻轻松了松。然而手心还是有汗,带着一丝颤抖。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做好准备。这一刻,她倒宁愿时间走得慢一些,给她留足时间让她在心里再作一下准备。
她想,其实内心里,她也许还是不情愿。因此一想到要面对一个要做她丈夫的陌生男人,她在心里升起了一丝抵触,更带着一丝推脱。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然而只是控制不住。
聂阿姆看着琉璃的表情,心猛地一沉。她将琉璃从小带到大,自然是了解她的。琉璃原本应了和亲,她便一直担心着,怕她心里放不下崔浩。这一路行来,琉璃表现出了超出她意料的沉稳,让她心疼之余悄悄放下心来。然而刚铡这一刻,她知道,琉璃毕竟是年纪小,表面上再装得淡然,心里还是那个心地柔软的孩子。
姑臧将在眼前,琉璃这个时候表现出勉强的情绪来,绝对是大忌。
“公主!”
聂阿姆将手按在琉璃手背上,轻声说道,“若是觉得乏累,我替公主吩咐一声,咱们先停下来休息一时。”
琉璃听到聂阿姆的话,心里一振,垂下了眼睑,轻声说道:“阿姆,我还好。只是……想着从未见过北凉王世子……”
聂阿姆轻轻截断琉璃的话,说道:“老爷和夫人在大魏时刻挂记着小姐!小姐只有好好的,老爷和夫人才能安心地过日子!”
琉璃眼窝一热,低声说道:“我知道的。阿姆,我知道!”
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的泪影已消失不见,轻轻对聂阿姆笑了一下,说道,“离开家已有数日,越是知道将近产凉都城,越发有些想起家来。”
聂阿姆说道:“公主若是想家了,只管和我说说话。”
琉璃点点头。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忽然听到远远有马蹄急响,隔空传来。
自进了北凉边界,这一路已见了不少北凉人,北凉人好武,尤善骑射,多数北凉人皆骑术极佳,四处皆见骑马奔驰者。
琉璃和聂阿姆原也没有放在心上。那马蹄声却越来越近,似乎直奔车队而来。两人面上都有些诧异,第一反应,想,难道北凉王世子这么快便得了信,派人来迎了?
心里正在猜度着,听着前面叔孙恭喝了一声:“来者何人?”
然而便听见宋繇意外的语气惊呼了一声:“四王子。”
琉璃听得一怔。所谓四王子,自然是北凉王的第四子了。
宋繇曾跟她说过,北凉王共有十子,北凉王世子是第三子,第四子叫沮渠菩提,是北凉王正妃孟氏的儿子,与大王子、二王子同母所出。大王子和二王子先后被立为世子,然而都在统兵打仗中受伤而亡。北凉王一度立四王子为世子,然而四王子不恋世子之位,以“上有兄长,贤雅有底,不敢受位”为由,让给了三王子,即现在的北凉王世子沮渠牧健。
竟是这位四王子前来迎接了?
下面只听见说话声,然而鸾车离前面尚有些距离,听得并不真切。不过想着肯定是北凉王世子派来迎接的。琉璃因此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叔孙恭亲自驱马到了车侧,隔着车窗,低沉着声音说道:“公主,北凉四王子前来告知,北凉王已于昨夜瞢了。”
琉璃一时没有听明白,先愣了一下,及至反应过来,大吃一惊:“什么?”
失声低呼了出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压了声。
她来之前,已经听说北凉王年后身体失恙,已然闭门不出数月了。那个时候并未多想,没想到将入城门,北凉王竟然没能撑住,就这样突然地去世了。
她自然知道,北凉王之所以撑到现在,大约是担心世子的地位不稳,有人会趁着为他治丧生事。如今她和亲已到城外,即使有人心怀叵测,多少心里也会权衡一番。毕竟她即将成为北凉王世子夫人,她的背后,有整个大魏。对北凉王世子生事,便是对大魏生事。大魏自灭了夏国,收了秦国,声势大涨。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人站出来与大魏对抗。
琉璃想到这里,刚刚升起来的紧张忽然松懈了下来,一直紧握的手也松了开来。北凉王这一去世,她和北凉王世子的婚事肯定是要推后办了。想着尚有一段时间才会直面那个男人,心里莫然地一松。虽然知道这种想法不对,心里却的确放松了下来。
聂阿姆毕竟上了些年纪,立刻问道:“四王子可是送来了孝衣?我这便伺候公主更换衣服!”
便听见车外一个陌生又年轻的男子声音低沉着声音说道:“菩提受世子之命,前来为公主送孝衣。公主车驾尚未入城,如今城内正为父王结孝,请公主更换孝衣再入城。”
琉璃惊怔过后,又复了平静,隔着车窗压着声音,低低地说道:“乍闻噩耗,甚觉意外,又添心痛。四王请节哀!多谢四王子一路风尘送衣过来!”
沮渠菩提捧了孝衣奉上,聂阿姆掀开车帘,从车里探出身子,恭敬又肃穆地接了,放了车帘,转身将孝子捧给琉璃。
沮渠菩提在车外说道:“公主初来乍到,世子让我护送公主车驾入城。公主但有吩咐,请派人传话给我。”
琉璃在车里道了声“有劳四王子”。便听到外面衣甲哗然,想来是四王子起身去了前面。
北凉王去世的消息实在来得突然,前面的宋繇听到噩耗,已经啼泪横流。车队停了下来,哀哭的哀哭,换衣的换衣,琉璃一边有些懵懂地由着聂阿姆摆布,换了孝衣。外面的宋繇以及宋繇带来的兵士护卫,俱都换了一身孝衣,连车队里的车马都缠了孝带。
聂阿姆甚至自作主张,以琉璃的名义,吩咐自己从大魏带来的宫女也换了白色衣装。
这天中午,入城前最后一次午膳时,琉璃才真正见到了四王子沮渠菩提。这位四王子很是年轻,头上梳着数只小辫,脑后尚在散发披在肩头。相貌英俊,身材壮实,肤色微黑,应该是刚刚哭过,眼圈还红着。
这一天的午膳准备得清淡了许多。
菩提于琉璃见过礼,说道:“世子本要亲自前来。然而父王……因此叫我前来迎接公主,陪公主入城。今天这一餐要委屈公主。”
琉璃连忙说道:“百事先致孝。我既入北凉,为北凉王守孝是应当的。只是我初来乍到,万事生疏。有不当或疏忽之事,还请四王子和宋心不吝指教。”
几个人默默地用餐,期间菩提说道:“我幼时,曾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公主记不记得。”
琉璃一愣:“幼时么?在什么地方?”
她记得北凉曾经派其中一个王子到过大魏以示友好。好像便是这位菩提。那时候她在街上,坐在牛车内,只远远望见过这位王子脑后的数条辫子,真人其容却是丝毫未见。
菩提说道:“十年前,我父王在大魏都城外遇歹人行刺,埋身雪中,正是高公救了父王。我父王一直铭记于心,伺机相报。高公救我父王时,我正赶到当场,只是那时候我年纪小,误以为高公要伤害我父王,差点伤了高公。公主当时奔出车外,曾对我出言相斥。不知公主可还记得?”
琉璃斗然想起当年大魏都城外,入膝雪里,阿爹从车轱辘底下让宗明挖出的那个人来。阿爹施救的时候,确实有个孩子冲出来,扑向阿爹。
“原来,那个孩子竟是四王子!”
说着,忽然想起当日北凉王上门为子求娶她的事情来。当时北凉王只说小儿,自然不是指的北凉王世子。那个“小儿”,是指的眼前的沮渠菩提,还是他其他的某个儿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