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乔毓宁也不知为何心慌,她低语道,“我做过一个梦,梦里他杀了好多人。”她不敢问,怕问了她无法承受。
金荃的阻止,风里的腐骨水味道,买药人透露的只言片语,这些明显的痕迹她都可以假装不知道,却无法无视有人一夜崛起。
黑麦秆说,他花光十万银,那帮派想必规模不小。她相信黑麦秆收拢了英雄山庄的残部,不然,他何以能够躲过汤少的追踪,回到昆县。
而这其中,英雄山庄的快速覆灭,必然是汤少所为。
她不得不想起那个梦。
她也无法忘记那种真实的感觉。
“您可记得东南番禺赌帮的陈佬,汤少曾抵他一份药方,换取十三爷的产业。”花满秋避重就轻道,“花某月前去,是奉汤少之命代为打理些许杂事。”
乔毓宁心神俱震,轻声道:“若路上有英雄山庄阻挠,花总管做事只怕没这么顺当吧。”
换句话说,只有英雄山庄势力已被瓦解,花满秋才能够无视荣佳公主府的海捕公文令,轻松地往返于昆城与番禺关西之间。
“少夫人敏慧。”
乔毓宁笑,一颗心沉沉地跌到底,慢慢地踱回房里,捂着脸,一遍遍告诉自己:忘掉它。
午前,汤怀谨回府换衣服。乔毓宁强颜欢笑,翻箱倒柜帮他找衣服。汤怀谨却敏锐地察觉到小妻子有别于此前的心情变化,问她碰上什么烦心事。乔毓宁挤个笑脸,故作轻快道:“没啊,相公,马大人找你什么事?”
“跟我还使心眼,”汤怀谨笑刮下她鼻头,“不说实话,晚上不带你听戏。”
乔毓宁一喜,扑到汤少身上撒泼,连问是不是真的?
汤怀谨拍她后背要她说实话,追问道:“谁惹你不痛快?”
“真没事,”乔毓宁吱吱唔唔,“就是想阿爹、阿娘。”
汤怀谨皱眉,怎会忽然想起这茬。乔毓宁抱着他脖子趴在他肩后,沉默不语。汤怀谨转而想道:“是因为鬼见愁的那个徒弟?我已让人留意,有消息必告诉阿宁。”
“嗯,谢谢相公。”
乔毓宁咽咽喉咙,像平常一样笑问汤少,谁请他们俩个听戏。
汤怀谨回道,是马知县。乔毓宁好奇死了,急催汤少说说马知县请客的原因。汤怀谨道,官方说法,这是一场和解宴,由京城高官皇帝钦差汤五爷的二儿子汤澹伯牵头,并请动昆县省城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谋求化解汤怀谨与汤五爷之间的些许误会。
“误会?”乔毓宁一听这话,肺都差点气炸,她骂道,“跟这种无耻下作的人没什么好说的,这种宴会也没必要去。”
汤怀谨笑道:“你若不去,莫非要五爷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求你不成?”
“我有这么大面子?”乔毓宁好笑问道。
汤怀谨点头。原来昆县城东片的乡民,看着其他片街本地人靠租地赚得钵满盆,自己一个子儿也没得入手,个个恨得牙痒痒。终于,在城西一文不值的地皮炒到黄金价的当口,这些人涌进汤氏族祠,连夜召开全族大会,集体投票免除不能为大家伙儿带来可观利益的汤五爷的族长头衔,收回他手里的本族土地分配权。
新族长,不用选,大家全都看好汤怀谨少爷。
但汤少爷已被逐出汤族,不可能回来接手族长之位。汤氏族人要求汤五爷纠正错误,把汤少请回来,不然的话,被逐出汤族的人就要换成五爷这一脉的了。
照理来说,除族籍这种事关系重大,不能够除就除。汤氏族人的做法太过草率,好像置族规于无物。
但是,在汤五爷、汤九、贺怀兰相互勾结害死十三太叔公这种话传出以后,汤氏族人对汤五爷这样卖长辈求荣的软骨头是深恶痛绝,要不是苦于没有证据,大家早把五爷一家子轰走。
其二,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想想那道美妙的限购令吧,因为它,昆县外有多少买药人等着送钱给他们,就为着买片跟牛棚、猪棚、鸡棚差不多的地方,这可真地是天上掉黄金的事,不接砸死也白砸。
另外,汤怀谨做的药太好卖,前有热销不衰的美容养身丸,后有创造畅销奇迹的回复青春丹,等汤少的药坊规模扩大,有多少人可以到他的坊间做活,谁把这只会生金蛋的鸭子赶走,谁就是傻子。
基于这种种缘由,就有了马知县宴请汤乔夫妻听戏的事。
乔毓宁笑得乐不可吱,趴在汤少耳畔出馊主意,要取消城东的限制不难,只要汤五爷在卸任前把贺元宵的名字从汤氏族谱里划去,一切好说。
这事当然不是她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不过,汤怀谨欣赏这主意,笑说他来想想办法。
乔毓宁开心地用力亲一口汤少,在他反吻之前,她咯咯笑地跑向饭厅。汤怀谨后面徐徐相随。饭后,汤少与花满秋、金荃等商量今晚该跟汤澹泊交换什么条件。
时间来到傍晚,乔汤二人乘马车到县衙。
马知县亲自出门相迎,口中称:谢汤少爷、汤少夫人赏脸。
瞧这人谄媚的样子,让人实在恶寒。乔毓宁不自觉地揪住汤少的衣袖,紧张地跟进去。
县衙内灯火辉煌,银光闪耀,宫廷赏赐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绽放,尤胜千树万树梨花开。通道尽头,是六开大通厅,摆放标准黄梨木官帽桌椅,与宴宾客个个来头甚巨,体面非常。最尊贵的客人当然要属皇帝钦差,汤澹泊。
汤澹泊约莫四十开外,儒雅白净,带着一股子的官味。
乔毓宁只略扫了一眼,就把注意力放到席面上。八碟精致冷盘整齐排放,味道精细,让人流连往返;客到齐上热菜,四长盘名闻天下的鲈鱼烩最先呈上,香飘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据了解,这鲈鱼宴乃宫中师傅的拿手绝活,专供侍宫中贵人。
配合与宴的省城京师高官,这绝对是一场高档次的夜宴盛会。尽管乔毓宁不是很理解这些高贵的客人偏要全挤到他们这乡下地方来,但对这种奇怪情形她要表示欢迎。她等不及要看省城德京班的节目了。
起先乔毓宁还记得要扮淑女,要跟那些达官贵人文雅地寒暄客气,在看到德京班的刀马旦,果真如菊香、稻光所赞,能做七七四十九圈飞旋不打半点折扣时,立时兴奋地忘乎所以,狂拍手掌叫好。
须知,在乡下小地方,人们认为对表演者最大的赞美,就是竭尽全力大声喝好。
乔毓宁拍着拍着,忽然意识到现场只有自己一个人鼓掌,好像太标新立异。她瞄瞄四周,放开手掌,拘谨地专注眼前吃食。
汤怀谨与她耳语,说明儿就请德京班到府里唱一个月大戏。
乔毓宁高兴地直点头,卖好地给汤少舀一大勺的鱼羹。马知县与钦差前来敬酒,乔毓宁推说不会喝,汤怀谨陪着他们吃了三杯,客客套套的啥话也没说。乔毓宁心里暗笑,估摸自己吃得七分饱,跟汤少请假,她要坐到戏棚子那头,专门听戏,不妨碍他们谈事。
汤怀谨微笑,嘱咐她自己小心,让白通古等人全守着她去。
“阿宁,”周家小孙媳妇任氏从花厅另一头走来,挽着披帛,正红襦裙绣金丝带,很是大气。乔毓宁瞧见她也高兴,道:“你也收到请贴了?”
任氏朝后堂比个嘴,自嘲道:“还不是沾了你的光,那些个都逼我,要我把你拐出来,只为着咱们俩能说上话。你说这叫什么事。”她摆个无奈厌烦的表情。
乔毓宁笑,直道没关系。
任氏笑,亲亲热热挽着她,道:“我还想来约你,你倒自己跑出来了。”
“那里无聊嘛,”乔毓宁邀请道,“我们去看戏。”
两人齐走到花园的戏棚子处,不多会,其他女眷也陆续过来,位置不够多,丫环们都被请到另一处看戏。挤来挤去,宗家几个出名的媳妇给安排到汤家旁。乔毓宁只管与任氏说笑,眼角余光都没分一点出去。
巧心送来新沏的热茶,正巧台上武生一声大吼,巧心受惊,手一滑,两盏热茶全倒到自家少夫人身上。
乔毓宁被烫得一下子跳起来,咝咝地叫痛,巧心忙跪下磕头讨饶。菊香稻光赶过来,稻光愤怒地一脚踢过去,菊香抱起少夫人,此时此地不便查看烫伤,她欲冲回去。知县夫人急拦道:“先到客厢换个药,我让人送冰块。”
菊香道声多谢,带着少夫人到客厢。
好一阵忙活,乔毓宁腿上烫处抹了膏药,疼痛大为缓解。稻光菊香扶着少夫人欲向知县夫人告辞,马知县却突然现身,说招待不周,为赔罪,特别准备了点小礼物要送汤少夫人,请她笑纳。
乔毓宁拦住婢女的反对,笑应好。
马知县带着她来到县衙花园另一头,一片银绸缎包裹的真假树枝,烛光点点,什么会喷火的大灯圈,什么会自打鸣的陶钟龙灯,什么能在水里发光的双鱼灯,灯饰新颖,造型奇特,欢喜得乔毓宁不时张嘴惊喜地欢呼。
当中有盏莲花灯盘,一对毛茸茸的黄鹂绕灯旋转,两两相遇,鸟头互点,朝花蕊吐口金粉,再分开继续转。
乔毓宁停下来,歪着脑袋瞧得目不转睛。马知县介绍说这花灯原叫财神送金,本来是两个散财童子,是汤少爷指名要那退休养老的老宫匠改做,说要送人。
“世人皆知,汤少爷与妻子深情,想必是送予少夫人您的了。”褪下官袍的马知县看起来很是年轻,文质彬彬,眉目带笑,满身书生卷气浓浓,让人一见亲切放下戒怀。
“马大人太夸张了。”乔毓宁心里乐开花,面上矜持地道谢,谢对方解说。“相公就是爱乱花钱,让大人见笑。”
“这些灯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马知县笑呵呵卖个关子,“只能说汤少爷钟情少夫人入骨了。从前见少夫人背个篓筐走街串巷,还真叫人误会呢。”
被人当面指出汤少爷钟爱于她,乔毓宁羞喜得很是难为情,吞吐谦虚道:“哪有马大人说得那么好,其实相公就爱装,骨子里最会欺负人。”
马知县大笑起来,道:“莫非少夫人上山采药是被汤少爷逼的,这说法是真的?”
“对啊,我不过做错了一点点小事,他就变着法儿训我。”乔毓宁吐出心底深深地不满,那些记忆可不是几天时间就能够消除的。
马知县笑意减少,颇为同情,道:“这似乎太过了,昆山万重,危险难测,年年都有药农摔断腿。少夫人似乎也摔过一回?”
乔毓宁给他说得心有戚戚,用力点头道:“是摔过好多回。”
马知县接道:“亏得少夫人有奇遇,否则,这日子还要难过。”
“嗯?奇遇跟日子难不难过有什么关系?”乔毓宁很感兴趣地问道,马知县笑容更软更深,道:“时人多称,汤少爷能离开病床,是服了少夫人捡到的仙、药。”
乔毓宁哈哈笑起来,醒觉不应当赶紧捂嘴道:“原来马大人也信这个,不是说读书人不言语鬼怪乱神的?从马大人嘴里说出来,好好笑。”
马知县表示不会怪她失礼,他自嘲道:“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正想为民为国大展拳脚,却被派来此地守山,就算本来不信,六年呆下来也不得不相信了。”
“还好,”乔毓宁深表同情,“马大人任期已满,马上就可以回京大展拳脚为民争福祉。”
“不知少夫人可愿为小生这六年外放生涯做个了结?”乔毓宁摇头表示不懂,马知县认真问道,“这昆山,有没有仙药?”
乔毓宁同样认真回道:“信则有,不信则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