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爹咳嗽两声,背手进屋,一路念着胡闹,胡闹。乔母叫着老头子跟去,乔家嫂子抱起豆豆跟丈夫到另一间屋。
徐渭水是有话要问汤少,不过,对着两眼亮晶晶的小姨子他问不出口。他提议到河边走走,蒙县夜色不错。汤怀谨欣然同意,他道:“阿宁,你与姐姐许久未见,多聊聊。”
乔毓宁高兴地直点头,欢送汤少与徐渭水到外头谈事。
待屋里只剩二人,乔喜梅望着妹妹,张开双臂,道:“阿宁,来,让阿姐好好看看。”
乔毓宁奔出去,叫道:“阿姐。”
乔喜梅梳着妇人发髻,穿通朱红新绸做的夏裙,脸扑得白白的,特别打眼,她一走动,头上沉沉的金步摇像要掉下来。乔毓宁差点儿扔不出这打扮得张扬的女人是自己曾经那个温柔腼腆的姐姐。
乔喜梅抚着她的小脸,喜不成泣,哽咽道:“瘦了。”
乔毓宁蹭着二姐胸前,鼻音重重道:“阿宁天天吃三大碗饭,倒是阿姐,肉肉少了好多。”
“真地吃三碗饭,怎么没长个儿?”不知想到什么,乔喜梅忽地满目酸楚,眼泪直流弄花了妆。乔毓宁用手帕擦掉厚厚的脂粉,道:“阿姐,菊香说,粉擦多了反而不好看。”
乔喜梅想躲开,乔毓宁却已瞧见,那白白粉底下,肤色暗黄,带着细细的纹,透出深沉的疲惫。她心里更酸,她虽已猜到,却远不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她的尚在女子最好年华的姐姐,在遥远的地方,承受世间女子所不能忍受之痛苦。
她压压酸楚,挤出点笑容假装不懂,道:“阿姐,我有卖一种保养药,吃了皮肤能变好好。”
乔喜梅笑,一如记忆中的温婉,道:“我们阿宁真能干。”
乔毓宁心里一疼差点儿冒眼泪,她遮掩道:“阿姐,我去拿来。”
她跑过门边,乔家嫂子抱着豆豆探出头来,问道:“阿宁,什么好药?你嫂子能吃不?”
“嫂嫂天生丽质,哪用吃什么药。”乔毓宁笑嘻嘻道,“是药三分毒,吃多了也不好。豆豆,你说是不是?”
豆豆大声应道:“姑姑说得对,吃药不好。药苦苦的。”
乔家嫂子笑容微微扭曲,抱着豆豆回房。
乔毓宁取回药,经过她大哥所住屋,听到乔家大嫂在数落她大哥:个闷葫芦,也不会跟汤少爷套关系,看人家张秀才平时老老实实一个,关键时刻就会钻营。不知道给他占去多少好处,还有你那个妹子阿宁,平时真是白疼她了。
乔铁柱骂了句,闹够没有?乔家嫂子立即还以颜色:我这是为谁,还不是为你儿子,你要你儿子跟你一样一辈子没出息做木匠天天给人赔笑脸,我就什么都不管!
乔家嫂子边哭边骂:嫁你这么多年,别说金戒指银镯子,就是朵珠花也没见你送过,你知道阿花她男人给她买什么?我走到外面,真是头都抬不起来,外人还当我攀了门多富贵的亲戚——
小豆豆哭起来,乔母推开窗,问声:吵什么?
乔喜梅悄悄走到庭院,拉着妹妹到外头,沿着幽蓝宁静的街道往前走。
“阿宁别把那些话放心里。嫂嫂也很辛苦。”乔喜梅劝抚小妹道,毕竟是亲生姐妹,小妹面上不显也感觉出她心里有火。
乔毓宁抬起头道:“辛苦?哪个女子不辛苦,阿爹阿娘短着她还是苛着她,家里竟容不下你?你做女红挣钱自己养自己,穷着她了?若不是她,你用得着嫁去那等人家,做别人后娘吗?”
“阿宁,事情不是这样的。”乔喜梅听小妹这怨话,当即明了小妹为何与乔家嫂子生分,幼时小妹与嫂嫂的关系也是极好的,常常跟着乔家嫂子后面追讨红糖锅巴吃。
乔毓宁冷笑一声,道:“她起初自然不敢当面说你不嫁人闲在家里干吃饭,等她生了儿子,她就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她只想到在蒙县吃穷受苦,我在昆县吃香喝辣,心里怎么能平衡,跟大花到处说你妹妹嫁的是全国首富汤大善人家少爷,你绝不会嫁给没钱没势的穷人。她想富贵想得着魔,哪愿意看你与穷书生好,巴不得你嫁入高门,哪会管你日子过得好不好,那男人讨过几个老婆有没有孩子。”
乔喜梅叹息声,道:“阿宁,你太偏激了。”
乔家搬迁到蒙县,人生地不熟,两眼一蒙黑,受本地人欺负的事时常发生。乔家嫂子跟人说自家小姑嫁得好,也是震慑其他人让蒙县人不敢欺负上门。与大花交好,也是这个道理。
乔毓宁心里自有计较,无风不起浪。
如果乔家嫂子没做那些过分的事,街坊邻居也不会那么说。
“阿宁一个人在汤府一定很辛苦吧?”乔喜梅搂着小妹,安抚的声音无限温柔,“跟阿姐说说,好吗?”
乔毓宁心道她再怎么辛苦到底还有汤少维护,姐姐却是真正孤苦无依进入狼豺虎豹窝,被啃得鲜血淋漓,还无处可诉。
乔喜梅见她不语,只是轻叹,轻轻搂着小妹。
乔毓宁靠着她,两人沿河岸散步,看天上明月。
转道时,与汤少、徐渭水相遇,四人同行,乔家姐妹少言语,只有徐渭水不时说话挑话头,汤少偶然应个声。
来到乔家院前,徐渭水欲接妻子回庄。乔毓宁搂着二姐的腰,死活不让她走。她要跟二姐睡同个被窝聊悄悄话。
“您也可以去我们夫人那里睡呀。”乔喜梅身边的丫环忽而插嘴道,“我们夫人可想您了。”
乔毓宁给丫环这主意打动,推着二姐赶紧走,小声道别让汤少追上。
徐渭水连连闷咳,到底没说出不同的意思,干脆邀请汤少同往徐家庄,反正往来岳父家就一个时辰的路。汤怀谨让人与乔家人说声,两辆马车各载着两户人家缓缓驰向赤方马场。
来到徐家庄,徐家主人留二女睡主屋,道:“我与汤少去日丽楼。”
乔喜梅福身道谢,徐渭水叫来管家交待一声,引汤少到另堂屋秉烛夜谈。
丫环小厮按吩咐送来澡桶与热水,乔毓宁顿时振奋,一扫低落的心绪,拿来许多护肤养身药,扔进水里,让乔喜梅泡澡,自己拿块朱胰给姐姐擦洗背部,冲干净后,又抹香脂又拍珍珠粉,忙个不停。
乔喜梅好笑道:“哪来这许多花头?”
乔毓宁嗅嗅鼻子,道:“可不是我爱折腾,是汤家人洗澡就是这个步骤,我还少用好多东西呢,要照菊香稻光那个功夫,那才叫真正花头多。”
“让你丫环来吧,”乔喜梅不忍妹妹辛苦,“你也去洗洗,早点休息。”
乔毓宁本想道她不累,但她还真不好意思看姐姐身体其他地方。她把位置让给新丫环,自己去屏风另一头清洗。
半个时辰后,乔毓宁靠着澡桶边打瞌睡,丫环用浴巾裹好她抱她起身都没感觉。
乔喜梅轻轻一笑,道:“给我吧。”
她指点汤家丫环到她平日睡的屋里拿新做的里衣,自己抱着小妹走往里厢床铺。
门晃当一声被推开,打在门墙上重重作响。
两个一高一小的少年郎冲进来,骂道:“滚出去,谁准你个破落户睡我娘的屋子?”
乔喜梅给小妹盖好遮肚薄毯,镇定地转过身,道:“高管家,老爷是怎么吩咐的。好好说予少爷小姐听。”
“你个破鞋,少拿我爹来压我!”徐家少爷高骂道,“立即滚出去,带着你们家出来的贱人!”
乔喜梅定定地站在月亮门前,淡定地道:“高管家,得罪老爷的贵客,就算是老太爷也护不住你。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高管家缓缓现身,不是很真心地说道:“少爷,小姐,来客是谨宁堂的主人。咱们得罪不起,先回去吧。”
“你意思是要由这个贱货弄脏我娘的房子?”徐家小姐高叫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你们徐家人在我娘灵牌前答应,这辈子都给她留着这个地方,不让其他女人占去。才过了几年,你们就变脸。哈,我要是就此退让,我枉为人子女!弟弟,你还等什么?”
“既然你不肯滚,”徐家少爷中怒道,“就别怪我不客气!”
“你想怎么样?”乔毓宁边系衣裙,边大步走过二姐身前,对着徐家子女冷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要怎么个不客气法?”
“弟弟!”徐家小姐崩溃似地尖叫,“她穿了娘最喜欢的那条裙子。”
徐家少爷睚眦俱裂,吼道:“给我脱下来!”
乔毓宁呸声,骂道:“哪个瞎眼的,居然拿死人的东西招待客人,好啊,这就是徐家的待客之道,我倒长见识了。流星、蔷薇,给我把它烧了。”
徐家子女见她口中不敬,两人气得啊啊愤怒地尖叫,徐家少爷发狂般地猛冲向乔毓宁,似要保住母亲的遗物。流星蔷薇飞身阻拦,高管家铁钩爪鬼魅般出手,道:“两位高人何必与孩子一般见识。”
这高管家竟是少见的武林高手,武器又非同寻常,流星蔷薇怕伤到少夫人,稍稍把战场拉开些。徐家少爷趁机冲向乔家姐妹,流星怒起,一脚踹飞徐家少爷。
徐家小姐哭叫声,奔过去看兄弟伤势。
见兄弟捂腹吐血,她恶狠狠抬眼看凶手:“我跟你们拼了!”
徐家小姐双拳紧握,猛冲向敌人。乔毓宁一点都不担心。却,忽然之间,眼前一黑,鼻端柔软芬芳,滴滴热流落在她的发顶。
乔喜梅身形缓缓软倒,干瘦的手轻轻抚过小妹白白软罗的小脸,神情安然庆幸:幸好,幸好,小妹没有受伤。
乔毓宁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她抱着姐姐慢慢冷却的身体吼叫:阿姐,阿姐,你不要吓阿宁,阿姐,你快醒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