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赵远的目光又一次飞过那张精致的脸，触及唇角那一抹盈盈笑意，他心头一震，这样暗含希冀的欢喜笑容，他有多久不曾见过？他不由上前一步，伸出手去，待见那抹浅笑僵在唇边，清亮的眼眸里露出惊诧，他方惊觉自己失态，伸出去的手绕到开得正艳的双色牡丹上，“二舅母素爱牡丹，我看这盆牡丹开得十分好，就想借花献佛，问兰大太太讨要一盆，送与二舅母……”
听得青衫鼓手等人是细作，周氏几人大吃一惊，再听此时已退，又后怕不已，正处于惊惶之中，忽听赵远讨要牡丹，一时没明白过来，只怔怔地望着赵远。
讨要牡丹？兰初雪觉得自己思维跟不上趟，劫难还算不上平息，在这样的时刻，他竟有闲情逸致为一盆花儿向人张口？她扶着硕大的花盆起身，“一盆花儿，值不得什么，赵二少爷若是喜欢，拿去就是，休要说什么讨要不讨要的话。只是花盆太大，一人之力无法搬动，还得等家里男仆回来，才能给赵二少爷送去。”
周氏此时方反应过来，心里同样觉的赵远太过奇怪，却不好表露，与兰四搀扶着起身，勉强挤出笑容道：“是啊，赵二少爷客气了。不若这样，待我们归家之后……”
“谢兰大太太和兰大姑娘。”赵远话音一落，那半人高的花盆已被他抓入手中，轻松托举而起，转身大步离去，铮亮的大刀划过地面，颤音不绝于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青砖地上转瞬留下一条蜿蜒白痕。
能将百来斤的花盆轻松举起，这要何等的臂力？兰初雪愕然不语，不过一想那把三尺长的铮亮精钢大刀，她心里的惊讶很快消散，敢抡起大刀与人搏杀者，有一把子力气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周氏几人惊骇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旁人能举起花盆也还罢了，可赵远是浣溪书院的学子，平日看着虽比兰枫、金恒的人健壮些，可在他人心中，也只是一名斯斯文文地读书人，哪知他竟是如此的孔武有力。
看棚里众人念头一闪，想起眼下最为要紧的，不是去探究赵远，而是赶紧离开此地，乘车归家。
兰初雪看了看周氏，又看了看钱氏，周氏脸色发青，但神色镇定，看着还好，而钱氏好似被人兜头淋了一盆水，圆胖的脸上浮着一层水光，鬓发粘在双颊，衣衫贴着后背，形容十分狼狈。同样丰盈的兰二和兰三，此时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站立不稳，哆哆嗦嗦的靠着各自婢女。还有兰四，一张小脸白如素纸，眼里却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似乎并未被方才青衫鼓手等人骇住。
略略一沉吟，兰初雪望着周氏道：“大伯母，大哥不知去向，得再让人去找寻。这样，大伯母先领着四妹妹几人回家，我留下再等片刻，说不得大哥还会回来找寻咱们，会齐大哥，我与大哥一同归家。”
方才太乱，周氏心里记挂儿子，却也只是在心头过一过，还不及细想又被别的事情岔开了，这时听闻兰初雪提起，周氏身子一抖，想要差冷妈妈去寻找，才想起冷妈妈乱起来之前已经出去，而得用的霁月也去了金家看棚，此时她身边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钱氏也想起兰鹏飞来，出门时约定要来看棚，哪知竞渡开始也不见踪影，这时更不知去向，心里也开始忧心，望着兰初雪道：“会齐了枫哥儿，再等等你二伯父，他晓得这边出事，肯定也会来找寻。”
听这意思，钱氏是要先头回家，周氏皱了皱眉，她心里烦躁，也就懒得掩饰自己的不快，“她一个小姑娘，没经过事，哪里能留她在此？你没听赵二少爷说，那些人是细作，只是退去，并未缉拿住？万一扑回来，你让她怎么办？依我的意思，二弟妹和我留下，初雪他们几个都回去，越快越好。”
不等钱氏开口，又让兰四的使女明月去寻找兰枫，让嫣红去停放马车处叫程大头等人将马车赶过来……条理清晰的安排下去，周氏发觉自己腿软，就在身侧的黄花梨圈椅上坐下。
周氏理事时，兰初雪走到看棚临江的一侧，查看外面的情形。才这一会儿功夫，江面上的龙舟都已经不见，只余下彩绸、船桨等物漂浮在水面上，随水流沉浮、旋转。
对面西岸观赏竞渡的人群想必散去不少，但从她所处的东岸看去，入目依旧是密密麻麻的人。至于东岸，在她查看的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已有数十人相互搀扶着从她眼前走过。
听到周氏将差事分派完毕，她赶紧转过身来，不想差点与插在看棚木柱子上的箭矢碰上。那箭矢入木极深，整个箭镞已经没入了木柱中。这样的力道，若是箭矢落在人身上，肯定会贯穿身体，不死也落得重伤。
望着被江风吹的微颤的黄色箭羽，兰初雪吐了口气，用锦帕拭净手心的汗。
这时霁月从外面一头扎进来，几步奔到周氏跟前，见周氏等人无事，她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道：“无人受伤就好。太太不知，金家伤了两名婆子，死了一名婢女……婢子一路行来，听得各家看棚闹闹嚷嚷，哭天抢地，想是都有伤亡……”
听闻外面竟是如此凶险，众人暗呼侥幸，心里又生出不安，担心细作折回来，只盼着兰枫及冷妈妈几人赶紧回来。
正暗自紧张着，兰初雪忽闻一声呻吟，她偏头去看，只见钱氏捂着胸口，两条细眉拧在一起，那样子好似痛苦不堪。
离她最近的周氏忙探身问：“这是怎么了？”
兰二和兰三吓得赶紧围拢过去。
钱氏轻轻摆头，“许是心口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碍的，忍忍就过去了。”
周氏目光一闪，“心口疼可大可小，不能掉以轻心。马车来了之后，你也与初雪她们几个小的回去，我一人留下就行。”
“那怎么成？”钱氏又是一阵呻吟，周氏看了她一眼，“都听我安排，不要再说。”
钱氏果然不再说话。
周氏探身张望江面，唇边露出一抹似有还无的讥诮。
“娘——”外面传进一声低呼。
听是兰枫，周氏鼻头一酸，方才的镇定全无，含泪几步迎出去。
兰初雪与兰四对望一眼，眼底泛起喜色，两人快步迎出去。
两方会齐，各自述说方才的遭遇。原来兰枫从兰家看棚离去，便与赵远分开，和金恒去了浣溪书院所设的看棚，与同窗聚在一起作诗连对。书院的看棚因临近竞渡终点，龙舟行到一半就乱成一团，终点的看棚因此并未受到波及。
众人唏嘘，周氏双手合十，迭声将能想起来的菩萨全谢了一遍。
不一时，嫣红回来，“这时各家的马车混在一起，拥堵得水泄不通，马车不能过，不知何时才能走通。程大头问太太，是否将马卸下，好让太太们和姑娘们骑马归家。”
骑马归家？时下女子鲜衣怒马出行极为常见，兰初雪记忆里，原主爹娘在世时，原主好似也骑过马，只是她重生后，先是没马可骑，后来又一直忙碌，没时间骑马，让她一路骑马归家，她心里没有底。不过权衡之下，她认为骑马是上策。
思及此，她望向周氏，她搬回老宅这些日子里，好像从未听说兰家女眷有人爱骑马。
周氏凝眉思索片刻，对嫣红道：“去跟他说，让他赶紧卸马。”
嫣红应了，转身就走。
兰枫追了出去，“我也去，还要上马鞍，多一个人搭手，动作快些。”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周氏来不及阻止，急得跺了跺脚。
兰四忙上前挽了周氏的手，宽慰道：“大哥在书院习过骑射，不会有事，娘莫要担心。”
“真是不让人省心！”周氏气道，不过也知再气都不能将兰枫叫回来，便没再多言。
“大伯母，只有六匹马，根本不够，须得几人同骑，不如趁现在分一分，免得耽误时间。”兰初雪道，既然周氏让卸马，那应当都是骑过马的。
周氏就点了点头，压下心里焦急，仔细安排起来。
锦江西岸，一间毫不起眼的茅舍里，却搁着一盆难得一见的双色牡丹。
赵远静静地坐在牡丹旁，凝视着红得发紫的层层花瓣，从茅舍外传来的嚷叫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可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动分毫。
从前的一切，有一次涌入他的脑中，清晰得就像昨日才发生。
她从前也经常那样笑，欢喜中带着希冀，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就不再那样笑了……
其实后来她也会笑，不过却从不对他笑。
“二少爷。”万安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赵远一惊，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看向万安，“可审问出他同伙的藏身处？”
万安点了点头，“我还逼问出，他们此行的目地，是从锦州府带一批能工巧匠回青州，为他们的土司效力。”
赵远心头猛然一跳，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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