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炙热明亮,晃得兰初雪有些睁不开眼,她看着兰锦程负手下台阶,走到滴水檐下,又上了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静默片刻,她快步走出去,走到兰锦程身后,“大伯父,我想要听雪阁下人的卖身契。”
兰锦程顿住脚步,缓慢转过身,不期对上一双清亮的黑眸,似是可以一眼望到底,带着些无所谓的随意,可细看下,他才觉出,那随意下其实暗含着倔强和坚持。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兰初雪,“你怕我找牙人来,发卖了他们?”
兰初雪神色坦然地回望着兰锦程,“我答应过杨妈妈,会将她的卖身契还给她,放她出府,我既然吐了这个口,就一定要做到。至于其他几人,我想她们安安心心的在我身边当差,心无杂念,大伯父也知,我须得安心刺绣,我不想让一些不相干的事烦心。”
兰锦程目光审视着兰初雪,这个侄女并不相信他方才在厅中所说的话,在试探他,须臾,他吐了口气,“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
兰初雪笑起来,蹲身福下去,“谢大伯父成全。”
这话她说得十分真诚。
直接问兰锦程索要杨妈妈几人的卖身契,是她临时起意的,如兰锦程猜测的一样,她在试探,想知道兰锦程的话能不能作准,是以,兰锦程答应,她心里想得更多。
兰锦程捋须颔首,“锦王府那边,我正让人打听消息......”一语未完,就见冷妈妈匆匆朝他们过来,他止了话,待冷妈妈走近,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冷妈妈施了一礼,“回老爷,外院传了话进来,元春的严掌柜求见。”
兰锦程闻言面上一喜,兰初雪嘴角翘了翘,无论锦王府是否定下绣制纱衣,今日都该会有个准话。
兰锦程道:“快请到花厅,我这就过去。”又与兰初雪道,“随我去外院花厅见客。”
兰初雪笑着点了点头,随兰锦程往花厅走。
两人进了花厅,严掌柜起身相迎,兰锦程客气几句,待重新落座,他方道:“严掌柜此番来,可是花公公那边有了消息?”
“锦王妃看过兰大姑娘所绣的座屏,十分喜欢,赞大姑娘心灵手巧,再听大姑娘提议绣制纱衣,当下就应允了。”严掌柜笑说,“此时花公公正在元春,等着大姑娘过去商议绣稿和用色。”
兰初雪心里的兴奋涌到脸上,幻成灿烂的笑容,“我有几幅现成的绣稿,这便去拿来,说不得里头就有适合的。”
兰锦程与严掌柜知她说是现成的,其实应当是她这几日专为纱衣所画的,便都道让她快去。
取了绣稿回来,严掌柜本想先看一看,但见兰初雪将绣稿卷起用丝线绑着,想了想,便没提,起身向兰锦程告辞。
他没提看绣稿,兰锦程自也没提,与严掌柜寒暄几句,吩咐随从送两人去乘车。
兰初雪落后一步,笑着与兰锦程道:“我方才也将汇兑庄的通兑汇票拿上了。”
说这话,大约记着上次去元春他的吩咐,让他别担心的意思,兰锦程眼底淌出笑意,捋须颔首,“仔细应对,别出岔子,去吧。”
兰初雪笑笑,紧走几步,穿过了垂花门。
元春绣庄暖香阁花厅内,四角搁了四只高足黄铜冰盆,兰初雪走进去,丝丝凉意扑面而至,一张棉帘,将厅外厅内隔成了夏秋两重天,只觉说不出的舒爽。
见她进来,花公公笑容可掬地指了座给她。
金世德吩咐伙计上茶。
待她坐定之后,花公公笑着与金世德道:“金二老爷事务繁忙,咱家就不耽误你了。”
花公公明显赶人的话,金世德听了有几分不悦,面上却未显,起身拱手道:“有伙计在外面,公公有事招呼一声就是。”
走出几步,听身后传来花公公的声音,“太后的寿礼,重在新奇,金二老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后背微僵,淡笑一声道:“公公所虑极是,家兄在山西布政司任经历,月余就有信送回,里头常会提起这些事体,虽说是为教导家中子侄,但我偶尔也会借来一观,警醒自己言行。”
出了花厅,他脸色阴郁下来,少只腿的东西,到底少了度量和见识,只会以己度人!
厅中只有两人时,花公公笑容越发和善,“大姑娘能在巧手赛上拔得头筹,只因一幅仕女图技法独到,栩栩如生;而大姑娘不是三皇神会绣工,却能参加巧手赛,据说是以替德春绣庄画绣稿为条件,说服侯四道,由侯四道出面周全才能成的,大姑娘,你说咱家说的对不对?”
“公公说的一句不差。”兰初雪握住茶碗的手紧了紧,一件纱衣而已,锦王妃竟然查她的底细。转而一想,进献入宫的东西,出不得半点差错,锦王妃谨慎,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便是搁在她身上,大约也会如此行事。只是花公公说与她听,似乎有告诫她的意思。她遂敛了心神。
花公公又是一阵笑,“王妃知大姑娘会作绣稿,就说胡乱插手只会扰乱大姑娘思绪,倒不如放手让大姑娘去绣......”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本锦皮册子,递向兰初雪,“这是太后她老人家的喜好与憎恶,你好生对照,莫要犯了忌讳。”
兰初雪很是诧异的接过翻看。查她的过往,将太后的喜好和憎恶详尽的记录在册,都足以说明锦王妃行事相当谨慎,这样一个谨慎之人,偏在绣图上放任她自己做主,倒让她觉的奇怪。
粗略翻过一遍,兰初雪抬眼看向花公公,“王妃让我做主,我自是感激,只是我怕自己绣得不好,反而辜负了王妃的这份信任。”她将带来的绣稿取出摊放在贴钿高几上,“我无事时画了一些绣稿,请公公帮着瞧瞧,看哪一幅最好。”
花公公笑看了兰初雪一眼,“王妃都说让大姑娘自己做主,咱家怎敢胡乱开口?大姑娘,你说是不是?”
竟是真的让她做主,兰初雪将绣稿收起来。
花公公扬声叫了两名随行的小火者进来。
两名小火者合力抬着一只半人高的朱漆箱子进来,在兰初雪跟前放下,其中一名小火者掀开了箱盖。
箱子里整齐的码放着银条纱,色色齐全,比绸缎庄颜色更为多,更华丽,其中还有一匹兰初雪从未见过的洒金银条衫。
花公公笑道:“兰姑娘还有什么所需的,尽管差人到角门上寻咱家,咱家自会帮着兰姑娘禀到王妃跟前去。”见兰初雪要道谢,他一甩拂尘拦住了,“大姑娘的座屏,咱家是越看越喜欢,就留下了。”
自己的辛苦近一月绣成的座屏,就这样让人拿了去,兰初雪欲哭无泪,掐着手心才让自己挤出笑容,将本已握在手心的通兑汇票又塞回袖袋。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罢了,座屏也是为卖银子,汇票也是银子,只当是座屏卖给了花公公。
从元春绣庄出来,兰初雪没回老宅,直接去了德春绣庄见洪师傅。
桑树看见她,雀跃地欢呼一声,然后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师傅今日不知怎的,好像很不开心,你小心着点,免得被他的怒火烧着。”
兰初雪瞪了他一眼,嗔道:“真是越来越长进,竟敢在背后编排起师傅来了?”
桑树作出哭丧着脸的模样,“看看,好心果然没好报,我好心提醒人家,却还被人家反过来教训……真是!”
兰初雪一路笑着去了上房画室,见洪进财正在描摹书案上高脚盘里的一只苹婆果,她叫了声师傅,便走到洪进财身边去看,“师傅的素描又精进不少。”
洪进财却收了笔,淡淡地看着兰初雪,“你来此,是想与我说联手绣制纱衣的事情吧?”
“没想到师傅已经知晓了。”兰初雪想着桑树的提醒,以为洪师傅是怪她不与他商议就擅自做主,便在旁边坐了,认真解释道,“前几日事情没有定数,我怕师傅徒增烦恼,所以才没跟师傅说。”
听得兰初雪的话,洪进财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桑树又与你嚼舌了?看我回头不收拾他!”他走到书案边,拿出两幅画稿,递与兰初雪,“一幅是你之前所作,一幅是我今日所作,两幅画一眼就能看出差别,可却又找不出差别在哪里。”
兰初雪闻言不由汗颜,她早该知道,以洪师傅淡漠的性子,不会去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她讪笑着细看了两幅图,一幅是她上次教授洪师傅时留下的,画的就是画室中的书案,洪师傅也是画的书案,她指了洪师傅的画道:“师傅请看,您所作的画,凸出透视效果,却忘了比例,恩,就是……”她换了洪师傅易懂的话,细细地讲解了一番,直到洪师傅露出恍然之色,她才止了话。
洪师傅收起画稿,看了兰初雪一眼,“你此举,太过冒失,太过急功近利。不过你既然已经接下,我多说也无益,还是从绣稿入手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