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伴着阵阵鸟鸣,兰初雪起了身,方汲鞋下地,陆妈妈就端着热水推门进来。
兰初雪朝她笑笑,在妆台前坐了,一面用雕着喜鹊登枝图案的楠木梳抿头发,一面等着陆妈妈开口说话。往日这个时候,都是青黛和嫣红两人服侍她梳洗,今日陆妈妈独来,显然是有话与她说。
陆妈妈绞了帕子递上来,看着兰初雪擦了手脸方道:“冷妈妈昨晚送了参汤过来,不过老奴想着大姑娘好容易才早睡,就没吵醒大姑娘。”
兰初雪点点头,见陆妈妈取了绯色的云纹彩缎儒衣,她忙阻止了,“今日我不出去,留在家中画绣稿,还是穿那件秋香色的松江斜纹布衣裳舒服。”
“斜纹布不够挺括,秋香色又太素,实在不是小娘子的装扮,您也学学四姑娘穿衣吧,多穿绯色、嫩黄、葱绿这这些显眼的颜色,既衬肤色又活泼大方......”陆妈妈唠叨着,还是重新取了斜纹布衣裙递给兰初雪,“大姑娘,嫣红一早去大厨房提热水,听大厨房的人议论,说二姑娘为父母家人祈福,立下誓言,从今日起闭门谢客,每日啖食斋饭白水,直至抄足一百零八本经书。”
“祈福?”兰初雪嘴角漾起笑纹,拿着衣裙去了屏风后更换。
她并不觉意外,从上次兰锦程劝她隐忍,宽恕二房众人时,她就约莫看出了兰锦程的性子,兰锦程决不会允许传出兰家姑娘以巫蛊之术残害姐妹这样的话来。
陆妈妈又道:“今日一早,天才亮人牙子就登了门,领了二姑娘房里的丫鬟婆子出去,有瞧见的,说青墨是抬着出去的,一张脸肿得不成样子。”言罢觉的不忿,“虽是身子受了苦,但说出去,谁都得赞二姑娘孝感动天,倒成就了她一番美名。”
兰初雪淡淡一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能在二房底下混饭吃的,都是阿谀奉承见风使舵之辈,这些人明面上不敢乱传,可听说了兰二房里的丫鬟婆子尽数被发卖,猜到其实是兰二犯错被罚,又看出是大房掌了家,谁肯去替兰二将美名传出去?”
陆妈妈就点了点头,抬眼见屏风后人影晃动,她又想到上次惊马,大姑娘差点跌落马蹄下,而大老爷明知这事,却劝大姑娘息事宁人,并未对二姑娘有任何惩戒。还有之前二太太苛待大姑娘,强占三太太私产等事,大老爷也只将二老爷叫到祠堂斥责了几句。
她忍不住想,这次倘若不是杨婆子放了四姑娘的人偶进去,大老爷又会怎么处置二姑娘?她一念至此,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不是自己亲生,再怎么疼爱也有限。
见兰初雪走出来,她满是怜惜地看了兰初雪一眼,“老奴让嫣红把饭拿进来。”
饭方摆上,兰四领着丫鬟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凤眼里俱是笑意,她坐到兰初雪身边,脆声问:“大姐姐,听说了吧?”
“恩。”目光无意越过兰四头上乱颤的衔珠金凤,兰初雪瞥见跟着进来的明月脸露急色,知明月大约是怕兰四当着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便笑着问,“四妹妹可用了早点?我要了笋干鲜肉汤包,四妹妹尝尝,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她将自己碗里还不曾动过筷的包子推到兰四跟前。
兰四果然被眼前白白胖胖的包子吸引,漆黑的眼珠子一亮,“大姐姐也爱吃笋干?”拿起箸筷夹着包子咬了一口,“恩......味道真鲜......”
一不小心,汤汁从嘴角溢出,兰初雪适时递上锦帕,“我问过,这笋干是今年新鲜采挖晾晒的,所以吃着新鲜。”
嫣红又取了一套碗筷过来。
兰初雪不时起着话头,引得兰四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明月总算松了口气。
用了饭,兰四出门时才记起来时的目的,拉着兰初雪的手,避到一旁小声说:“抄一百零八本经书,没半年她是出不来的,我倒是解了恨,可大姐姐心里......大姐姐,你也莫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这种恶毒的小人,吹亏还在后头。”
听她说得真诚,兰初雪感激地笑笑,可至于善恶有报么,她是不信的,她前世连考试作弊这样的事情都不曾做过,还不是落了个横死?
送走兰四,兰初雪去赏春院为参汤向周氏道谢,周氏宽慰了她几句,又说兰锦程很喜欢她画的绣稿,已经送去绣庄让人着手配线,她能听出来,周氏说起绣稿时很开心。
一整日她都在绣坊画绣稿,直到日落,元春和锦王府都没有消息传来。
第二日,第三日依旧如此。
她心里的期盼慢慢淡下来,却并未沮丧,她相信只要她努力,机会还会有。
第四日她方用了午饭,冷妈妈来听雪阁,称是兰锦程请她过去。
“妈妈可知是为什么事?”兰初雪问道。
冷妈妈抿唇笑道:“去了大姑娘就知道,总归是好事就是了。”
兰初雪没再问,带着嫣红随冷妈妈去了赏春院的花厅。
踏进花厅,她才知除了兰锦程和周氏,还有兰鹏飞与钱氏在。
钱氏脸色蜡黄,不言不语,呆坐着一口接一口的饮茶,而兰鹏飞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兰锦程夫妻说话。
兰初雪正思忖着该对二房夫妻怒目相视,还是对大房夫妻哭诉委屈,便听周氏招呼她过去坐,她没有犹豫,走过去在周氏身旁的锦杌上坐下。见她坐下,周氏立即吩咐婢女给她上茶汤,茶汤上来,又询问她饭食可合口味,如此一来,她就没有了给几人行礼的时机,恰到好处地解了众人的尴尬。
周氏正与兰初雪说话,冷妈妈走进来,与她耳语几句,周氏脸色微变,看了看身侧的兰锦程,“老爷,妾身去去就来。”
兰锦程皱了皱眉,却还是点头同意。
周氏起身,满是歉意的向几人笑笑,随冷妈妈快步离去。
两人并未回上房,而是往花园子里去,冷妈妈担忧地道:“太太刻意避开,老爷知晓了该不会生气罢?”
“他如何会知晓?”周氏扯着帕子,淡淡地道,“依着气,我是真想在花厅坐着,看二房两口子如何丢丑,只是我坐在那里,少不得就要拿话说,你让我说什么好?劝老爷不要怪责二房两口子罢,休说让雪丫头恨我,我自己都过不得心里这道坎;随老爷的话去斥责二房两口子罢,我又知老爷最看重兄弟手足之情,日后他气消了,想起今日没给二房两口子留脸面,心里必定后悔,说不得会怪我今日不拉着他一点。我啊,与其在花厅里左右为难,倒不如出来透一口气,让他们兄弟俩闹去。”
周氏一走,花厅里陷入沉寂,满耳所闻,唯有钱氏手里茶盏发出的轻微碰触声。
兰锦程轻咳一声。
钱氏手一抖,才续上滚水的茶便泼到腿上,滚烫炙热感之后,她只觉一阵锥心的疼,忍不住轻呼一声。才一张口,两道锐利的目光便落在她的身上,她生生将呼疼的声音咽了回去,想让婢女拿凉水,记起花厅里已经无人服侍,只得忍痛扯了腋下锦帕,胡乱一阵揩拭。
“你们谁说?”兰锦程率先说话。
兰鹏飞看了看钱氏,只见钱氏脸色煞白,他厌恶地调开目光,“我说吧。”几步走到兰初雪跟前,长揖到底,“初雪,是二伯父治家无方,教女不严,让你受委屈了。还望你莫放在心上。”
兰初雪慢悠悠地起身,退避一旁,咬着唇不说话,只在心里冷笑。
治家无方?教女不严?说得太轻巧了,而且那语气,那神情,有丝毫歉意么?
兰鹏飞缓慢地站直身子,“这两年你一直在病中,你娘留下的田地和铺子,只能由你二婶帮着打理,如今你大好了,你二婶就不好再帮着管,你看哪日得空,与你二婶交割一下?到时将这两年的受益也一并算给你。”
田庄和铺子,兰初雪自是知晓,只是价值不及古玩字画一成,亦不是原主母亲看重的心爱之物,她没有将其放在首位,搬回老宅后忙于绣座屏,还没腾出心思与二房夫妻过招讨要。
今日也算意外之喜。
“我今日就无事。”夜长梦多,她没有掩饰她的急切。
兰鹏飞一滞,很快道:“那就今日交割。”
“既是如此,你二人便先行回栖霞居清理账目吧。”兰锦程捋须看向一直不曾言语的钱氏,“二弟妹,账目今日能否算清?”
钱氏疼得冷汗淋淋,极想快些回房查看伤势,闻言点了点头,“账目是现成的,半个时辰就能算清。”
“如此就好,去吧。”看着门扉开合之后,兰锦程给兰初雪指了锦杌,“坐下,我有话说。”
兰初雪依言坐下。
兰锦程端起茶盏,隔着袅袅升起的白雾打量兰初雪,好一时,他慢悠悠地道:“是你差人将冰丫头引到翠竹丛里去的罢?她的人偶,也是你让人混进包袱里的罢?”
兰初雪眼里闪过惊讶。
兰锦程忽地一笑,“我在顺庆主司刑狱,这点小伎俩瞒不过我。”顿了顿,他笑容渐敛,“你以为,我是因冰丫头才惩罚雨丫头,让你二伯父归还你田产和铺子的?我是为了兰家!上一次劝你隐忍,是为了兰家,这一次惩罚雨丫头,亦是为了兰家。你能想着给绣庄画绣稿,表明你心里有兰家,只是气愤难平才会犯错,所以,我让这事到我为止。往后心里有委屈,可与你大伯母商议,莫要行此糊涂事,否则,你又与雨丫头有何区别?”
他不待兰初雪反应,开门走了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