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空气中有淡淡的甜香飘散着,似乎尚在前几日胶牙饧糖的香气之中流连不去,从元日到正月十五仿佛是一场不停歇的盛宴,而将这场盛宴攀升至顶峰,正是今夜一晚不禁夜的狂欢……
正月十五的夜晚将是元日至此最热闹的时候,因为在这一日,宵禁甚严的长安城将不再禁夜,虽然对于达官贵人而言,宵禁与否他们都依然火树银花不夜天,然而对于长安城的普通黎庶而言,却是一年一度的恩典。
然而冯小怜似乎是与这场恩典无缘了。
尚冠里巷口的银杏树依然是半死不活的模样,积着残雪的枯枝在寒风中颤抖着,冯小怜走到巷口,转过身对赵秀儿笑道:“好了,别送了,不过是去乡下暂住一阵,我还会回来的。”
离别在即,赵秀儿脸上没有小儿女态的悲戚之色,只是平静点头,然后朝着她柔柔地行了一礼,轻声道:“娘子一路珍重。”
冯小怜最为欣赏她的淡定劲儿,笑道:“你也是。”
一旁的解四看起来倒仿佛比赵秀儿还感伤些,抹了抹眼睛,大声道:“娘子,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相见,自当——”
冯小怜不耐地将他的江湖套话打断,“你还要送我出城,这些话留到那时候说也不迟。”
解四噎得不善,只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这时,齐二和陈五牵了一辆牛车过来,牛车稍有些简陋,不过冯小怜也不会嫌弃这些,解四便将她的行囊搬上牛车,齐二连忙凑过来,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老大的老大,既然你要走了,能不能告诉我们,那日你究竟是如何赢了藏钩的?这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哦,你说那个啊……”冯小怜回忆了片刻,这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笑嘻嘻地眨了眨眼道:“我猜的呀。”
陈五瞪大了眼睛:“猜的?”
冯小怜托着下巴道:“对啊,不是说赌运气嘛,猜对了自然万事大吉,猜错了,那我赔个道歉,然后转身就跑……反正赢面对半开,我觉得我运气一向挺好的。”
“这……也行?”陈五和齐二面面相觑,心中只剩下了满满的叹服,他们本以为自己也算是泼皮无赖,现在才知道这柔柔弱弱的小娘子的无赖劲儿早已甩了他们几条街……
齐二和陈五还缓不过劲儿来,解四便上前在两人头上一人敲了一个爆栗,将他们赶到一旁,说道:“娘子,走吧,再晚出了长安城可就不好走了。”
冯小怜点了点头,只是神色间却似乎有些犹豫。
赵秀儿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轻声说道:“十一郎……恐怕是不会来了,若是你走后他来街上,我再知会他一声。”
“还知会什么,再怎么不方便,难道这十几日出来递个话的时间都没有?”解四嫌恶地挥了挥手,嚷嚷道:“某瞧着那小子油头粉面的,问起他家里就语焉不详,一看就不是个好鸟,娘子,你以后可要看仔细了,这些贪图你美色之人万万不可托付终生!”
冯小怜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贪图美色之人说得不就是他自己么?赵秀儿显然也觉得有些离谱,不由瞪了他一眼。
解四一向是有些怕赵秀儿的,缩了缩耿着的脖子,小声道:“反正那小子不靠谱……既然这十几日都未曾来过,看来更是个喜新厌旧的,只怕也再不会来这街上了。”
一旁的陈五和齐二连连点头附和道:“老大说得有理!”
解四说得的确很有道理,赵秀儿也无法反驳,或许是因为那个少年郎与冯小怜相处时的自然亲切,或许是他在饼摊儿前迷倒上至八十下至十八妇女的微笑,或许是因为他真的长得很俊俏……赵秀儿总觉得十一郎或许是真的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也说不定呢……
“娘子,要不……”
“不用等了。”冯小怜摇了摇头,笑道:“解四,走吧。”
说着,她不再多说,径直踏上牛车,赵秀儿欲言又止,终于是叹了一口气,然后默默立在原地,目送着牛车缓缓朝着街上驶去。
缘是不可求的,缘如风,风不定。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而娘子与十一郎,大抵……就是有缘无份吧。
……
……
牛车行驶得很缓慢,有些颠簸,有些脏臭。
冯小怜坐在牛车之上,有些不适应,她撩起了小窗前垂着的帘子,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发现熟悉的街景上,咦,这个人有些眼熟,哎,那个路人好似在摊前买过饼呢……于是她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
久到了记忆里似乎也被烙下了此间浓浓的生活气息,不可分离。
此时与从老冯家被接到国公府中何其相似,就连原因,都很无趣地与“卫国公”三个字脱不开干系,纠纠缠缠,剪不断理还乱,兜兜转转好似又回到了原点。
若是知道自己会让那位毒蛇般阴冷的国公殿下念念不忘,冯小怜或许就不会铤而走险选择离开卫国公府。
毕竟如果她知道卫国公那么喜欢她,喜欢她到了即使她参与了这么可怕的刺杀依然不选择灭她口的地步,还要顶着皇帝的目光派人来锲而不舍地追查她的下落,当时她或许会……不,她当时还是会选择急流勇退,然后退得更加彻底。
因为国公府居,大不易,而市井居,可容易。
这个理由看似有些苍白无力,却是冯小怜坚守了十几年的底线,所以她继续不得不逃离,到另一个市井容易地活着,苟且偷生着……或许还要去到无数个相似的无趣的平凡的市井,才能逃离这一座华丽的国公府。
然而这是她的选择,她并不后悔。
不是她不喜欢飞上枝头变凤凰,而是她觉得乌鸦没有办法变成凤凰。
冯小怜是一只乌鸦,一旦被发现,就会被人用石子投掷狠狠去砸的乌鸦,披着见不得光的黑羽,只有黑色的夜和黑色的明天是她安全的港湾,她不敢去触碰那些会让她原形毕露的一切,比如卫国公,比如那个离开了火堆的皇帝陛下,都是太过显赫以至于会将她灼烧的明亮存在。
所以她踏上了继续逃离的路程。
这是她所习惯的,而不是在闾里间被好奇的探寻的目光来回巡梭,不是被热情的市侩的老妇人塞上一手干货,不是在街上要去捉一只活蹦乱跳的大母鸡……市井间总是时不时局促无措的少女在危机面前,总会表现出超乎常人的适应和警惕。
唯一有些不习惯的,是自己这些天里养出的习惯。
就像是一只被喂熟了的猫,知道了总会有美味甜蜜的供养,就会渐渐失去觅食的冷静和锐利,而渐渐趋于懒惰和依赖,期待着下一次的喂食,很蹩脚地撒着娇讨要着更多的食物……
喂猫者十一郎。
冯小怜知道自己还是没有放下他。
她天真地觉得自己并不是喜欢他,只是没有道别,所以总会有遗憾,有了遗憾便开始牵挂,如果她能好好与他说上几句“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之类的话,或许她就不会这么失落了吧?
要有始有终啊……
想到这里,冯小怜忍不住咬住了嘴唇,眼眸中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了一丝可以被称作是幽怨的情绪。
因为昏暗的牛车之中没有人看见,所以冯小怜恨恨地捧着脸,太过使劲以至于将脸挤成了一个皱皱的包子,让十分美丽的容颜看起来无比滑稽,脑海中似乎有两个声音在纠结地响起。
什么十一郎,以后还会有二十一郎、三十一郎、一百零一郎在等着,过去就过去了,谁还稀罕不成……
真的稀罕啊,他这么好,又随和,又帅气,又体贴……哎,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人了吧……
好又怎么样,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个念头一起,便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于是冯小怜觉得很难过,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再也见不到那个少年原来是一件这么令人伤心的事情。
然后她不知为什么哭了起来。
像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女一样,因为与心上人离别,泪水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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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正月十五其实没有像后世那样,有赏灯猜灯谜之类的习俗,“金吾不禁夜”也是唐时的盛景,在这里请各位大大不要深究。顺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相见,自当……”被张小花这句戳中笑点的请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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