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明月高悬的夜晚,正是周国使团入宫赴宴之时。
往日入夜时总有几分清冷孤高的皇宫之中,今夜却如同化作了流光溢彩的光河,高高悬挂的胭脂纱灯笼,鬓边簪花巧笑倩兮的宫女,络绎不绝到来的宾客,彩绸彩绢轻垂的水榭亭台,风中送来浓郁的酒香,真是好一个煌煌盛世景象。
此次宴席当称得上是国宴,是以在皇宫紧挨着圣寿堂的九龙殿之中举行,在礼乐大响声中,周国使团在齐国主宾的欢迎之下,沿着长长的阶梯走入了殿中,看着两方皆是一脸宾主偕欢之色,似乎两国从未杀得你死我活、刺刀见红过。
宽阔的九龙殿之中,高高在上的主位尚且空着,两列桌案整齐地延伸开来,峨冠博带的宾客们正满脸微笑地寒暄着,大多是身居要职的臣属及王公贵族,见了周国使团前来,殿间其乐融融的气氛稍稍僵了片刻,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热络起来。
“金碧辉煌,富丽堂皇……久闻齐国皇室糜烂,却不知奢侈到了如此地步。”周国使团之中,年轻人打量着沉香涂壁、文锦为梁的九龙殿,忍不住啧啧称奇道。
“李询,谨言慎行。”在他一旁的青年看起来极其老成,赫然是那日与年轻人在马上攀谈之人,他摸着下颔的胡须,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宾客,一边低声道,“那个盲眼老者应是祖珽,那个有些面色发黄的男子想来是穆提婆,旁边那个是广宁王高孝珩,安德王高延宗,至于那个绯红衣衫的俊美青年,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兰陵王……”
名叫李询的年轻人连忙低头默记着,这位蓄着美髯的青年是礼部大夫辛彦之,曾深为太祖宇文泰器重,更是出使齐国多次,此次使团的诸多事宜也是由他决策。
就在这时,殿前传来庄严礼乐,有些嘈杂的殿间一瞬间便静了下来,只听宦官拉长了声音道:“陛下驾到——”
然后齐国唯一的主人,皇帝陛下携着那位传闻之中祸国殃民的妖妃缓缓地步入了上首,而左右两位皇后则分立两边,表情俨然,李询抬起眼想稍稍瞄一眼,还未看清便被辛彦之扯了一下衣袖,在山呼声之中躬下身。
“恭迎陛下。”
高纬在下方群臣身上一扫而过,在齐国使团处停留了片刻,随后用平淡的语调说道,“平身。”
这是一个稍显冷淡的少年声音,虽然低沉,却并没有威严或是肃穆之感,只是其中的清冷意味倒是让李询心头一颤,直起身不动声色地瞟了上首一眼,看见了那个坐在上首,一身玄色绣九爪金龙大袖衫的年轻人,遥遥在上看不清面容,但浑身的气质与传闻中“言语滞涩、笃信巫觋”的那种木讷傀儡并不相符,让他不由暗自留意。
至于那位他念叨了许久的妖妃冯小怜则坐在高纬身旁,看起来十分亲密的样子,依稀看得出肌肤雪白,穿着一身艳丽如花的朱色纹绣华服,将左右皇后压得毫无颜色——她穿着唯有皇后能穿的正红色,本就让两位皇后脸色很难看了。
待得皇帝与皇后入座之后,席间宾客也纷纷在桌案前跽坐,于是这场注定无法宾主尽欢的宴席正式开始。周国礼部大夫的辛彦之出列,例行的开始宣读周国陛下的国书——自然不外乎歌功颂德或是宣扬两国邦交友谊深刻之类毫无意义的内容,在座之人也没有人会将这份东西当真,只是在稍有些古怪的气氛之中,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待辛彦之读完冗长而繁琐的国书之后,高纬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淡淡地道,“如此,周国诸位远道而来,今日不谈国事,宾主尽欢便好。”
便有青色素绸的宫娥们便整齐而恭谨地为席间宾客斟酒布菜,席间一时安静,只闻金樽银碟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声音,其中珍馐更是周国众人闻所未闻的山珍海味,熏得温暖如春的大殿内酒肉香气扑鼻,当真是奢靡享受之极。
过了片刻,待殿间诸人稍稍进了些食填了肚子,遥遥相对的左右两侧席面,一个石青色袍衫的男子朝着对面的周国使团举起杯,大笑道,“哈哈,周国来的客人,何必如此拘礼?来来,喝!”
辛彦之连忙举杯笑道,“安德王还是如此好客!”
安德王高延宗向来便不是什么好客的,说是荒诞骄纵倒是不假,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看似玩笑道,“咦,不是听闻本次出使的主使乃是代国公?怎地今日宴中不见踪影,莫非是瞧不上我们齐国的宴席么?”
辛彦之心中一沉,知道受些刁难磕绊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安德王地位崇高又向来是最难缠的,让他觉得有几分棘手,不过他还是不卑不亢道,“代王殿下昨日入邺城时便抱恙在身,不能赴宴,实属无奈。”
“呵呵……抱恙在身,此言实在有些难以信服。”高延宗似笑非笑道,几个王公贵族脸上都露出了几分笑意,他站起身环视四周,哈哈笑道,“使团之中地位最高之人却不愿赏光赴宴,周国的诸位客人可真是没给我们半点颜面啊,这……有些令人为难啊,是不是?”
殿间气氛一沉,辛彦之额上的冷汗一瞬间便下来了,他出使齐国数次却头一回碰上如此难缠棘手的情况,一时有几分慌乱,这时就听身旁响起一个稳定的声音:“代王殿下绝无此意,还请安德王慎言,以免让我等……误会。”
说话之人正是李询,安德王微微眯起眼看着这个年轻人,俊朗的容貌,气质称得上是出众,而李询丝毫不避让他的视线,眼神中隐有些锐气。
这个在积弊尽除蒸蒸日上的周国之中生活着、在英明神武的周国陛下的手下工作着的年轻人,从来不缺俾睨天下的傲骨,更不会怕齐国这个早就被蛀空了的昔日的庞然大物。
这样的傲气或是锐气,在自幼便习惯了以权碾压万物的安德王高延宗眼中不值一提,所以他冷笑一声,正要说话,祖珽却端起酒杯,笑了笑,“陛下有命,今日不谈国事,不谈国事。”
这个在只知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齐国官僚体系中享乐着、在日日不理朝政的齐国陛下手下钻营权术的老人,从来没有傲气或是锐气这种东西,祖珽只知道陛下可不想让两国的关系因为口角而有什么裂痕,因为那样很麻烦,陛下怕麻烦。
李询其实心头也有几分惴惴,只是一股傲气撑着,不愿让齐国人骑到头上来,听得祖珽给了台阶下,便准备打个圆场将这篇揭过,“既然如此……”
话还未说完,就见高延宗便哈哈大笑几声,让他的话再也接不下去,两人对视着,空气凝滞了片刻,高延宗忽然在身后宦官耳旁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挑眉道:“本王已差人去请代王殿下了,这东道主总算仁至义尽了,若是代王殿下再不肯赏脸,这事情却无趣了。”
周国使团众人均是脸色面色一白,自然不是害怕而是愤怒,辛彦之不动声色地朝着身边人往下压了压手掌,示意他们忍耐,然后正要出列义正言辞地说些什么,上首的皇帝陛下却淡淡地挥了挥手。
雅乐起,十数个身着舞衣长袖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自两侧登场,在殿间翩然起舞,辛彦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将一腔辞令都咽了回去。
李询咬紧牙关,隐忍不发。
高延宗痛饮美酒,满脸挑衅。
高纬俯视着殿间的一场好戏,兴致盎然。
坐在灯火阑珊处的高长恭,唇角微微勾起了一抹笑容。
华服俨然的女子,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衣袖。
轻歌曼舞,凤箫声动,以及在这幕后暗潮流涌深不见底的湍急,正如一场华丽绝伦的盛宴序幕。
面前堆着一叠空碟的冯小怜尚且对此无知无觉,她托腮看歌舞,然后打了一个呵欠。
唉,这种无聊的宴席,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