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即便是齐国至高无上的皇宫的花园之中,也渐渐开始凋零萧瑟了起来,缤纷明艳的花卉早就零落成泥,而灿烂了一场秋雨的银杏树如今也只剩下干枯的枝头,于是总是争奇斗艳的花园之中变得单调了起来。
虽说近几日冯小怜被宫斗这种麻烦事缠上了身,不过她现在已经能很好地调整心态了——简单地说,就是秉持着一种“你们爱谁谁斗去吧”的积极心态,没发一会儿愁,转眼间她又若无其事地和高纬腻在一块儿了。
今日早晨高纬难得去上了一回朝——这让他一早上起来心情就不太好,因为大臣们已经知道了皇帝每个月总有那么二十几天“身体不适,不见朝臣”,所以偶尔能逮着皇帝陛下一回,哪能这么轻易地就完事,一个个讲起来便是长篇大论唇枪舌战的,于是也导致高纬同学越来越不愿意上朝。
鉴于这种情况,冯小怜估摸着到了午时该结束了,便去圣寿堂等高纬结束了一同用午膳。
圣寿堂是天子朝会的所在之处,不算是在后宫的范围之中,照例说妃嫔是不能随意走动的,不过对于冯小怜而言自然是百无禁忌的,放在别人身上是有违礼制大逆不道的事,放在冯小怜身上,宫中的侍卫宫人也早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因为不赶时间,冯小怜也没乘步辇,而是散步般在宫禁之中行走着,身后跟着一长串的宫女,近身伺候的宫女正和她轻声说着话,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抬起眼时,却蓦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宫苑前走过。
“兰陵王?”
她上前几步,轻声唤道。
高长恭似乎刚下了朝,身上还是一身绯红色的官袍,耀眼如火,他闻言转过身来,看见了冯小怜,表情不由一愣,随后漆黑的眼眸中闪过有些复杂的情绪。
冯小怜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是看了看他孤身一人,疑惑道,“为什么总见你一人在宫中行走?你的仆从呢?”
高长恭眉头微微皱起,淡淡道,“他们大概自己回去了,淑妃可有什么事么?”
冯小怜再迟钝现在也察觉到高长恭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她本是对这个兰陵王没有什么好感,但是自从上回惊马时兰陵王救了她之后,她也稍稍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没想到他如今忽然变得不冷不热起来,倒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没事,只是想到上次惊马之事还未和兰陵王道过谢,倒也没什么事。”
高长恭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眸,片刻后,忽然展颜一笑,俊美容颜似有宝光流转,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不,该道谢的人该是我。”
冯小怜被他一瞬间的笑容所怔住,缓过神时,他已转身孤身离去。
……
……
直到和高纬一起用过了午膳之后,冯小怜也没想明白高长恭是道的哪门子谢?
闻着舒缓的沉水香,冯小怜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这段时间让她烦忧的事情已经太多了,索性债多不愁,反正她再费心也无济于事,不如都抛诸脑后,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松墨初上,博山香炉间飘散出袅袅云气,似烟似雾的缭绕成薄薄的云烟,明亮的天光穿过窗棂照在了几案上,名贵而柔软的白纸铺陈着,笔锋时而轻缓时而厚重地在纸上行着,笔墨浓浓淡淡地在白纸上若有生命,渐渐勾勒出了高低起伏的山峰,重峦叠巘,欲识山间真容却隐在云雾中难以窥见,幽然旷世之感油然而生。
冯小怜跽坐在案旁,一手揽着宽大的袖子,一手轻轻磨墨,她看着纸上渐渐呈现出的淡墨山水,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没劲,然后悄悄抬起眼,看着一旁正执笔专心丹青绘画的高纬。
他低垂着眼眸,薄唇因为认真而紧紧抿着,自香炉中升腾出的轻烟若有若无地掠过他身旁,不似君王倒似魏晋隐士,写意风流。
自从上次碧玉破瓜初晓人事,冯小怜与高纬之间的感情迅速升温,似乎有什么无形的隔膜被打破了,高纬身上那股稍显冷硬倨傲的气质不知不觉变得愈发温柔,而冯小怜因为矛盾的心理而体现出的犹豫也不复存在,这样的相处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在铜雀台时初识时,简单纯粹得不需要考虑或怀疑。
慎重地落下最后一笔,高纬终于轻轻出了一口气,搁笔,注视着画卷,冯小怜看着他那副处理军国大事都未曾露出的认真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高纬仔细端详着画卷,沈思许久,才道,“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露沾我衣……这幅画就叫《采薇》罢。”
冯小怜虽然并不如这个昏君那么文艺,但是她精于胡琵琶,艺术相通,倒也多少能体会到其中意境,很显然,高纬的丹青并无一丝宫体的香艳奢靡,反倒颇有出尘隐世之感。
“你只喜欢画山水啊。”冯小怜好奇地将墨迹还没干的画拿到面前端详着,“似乎没见你画过花卉、美人之类的?啧啧,真不符合一个昏君的形象。”
高纬生怕她不小心沾上了墨迹,便将画卷拿了回去,再次拿笔,一边酝酿着下笔处,一边淡淡回道,“花卉美人?俗不可耐,我很不喜。”
见他要下笔题词,冯小怜不由觉得有些无聊,又不好意思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让他陪自己玩,只好目光四下打量着,然后无所事事地在一旁的木阁里随意地翻着。
高纬不仅喜欢胡琵琶或是谱曲之类的音律之道,还很喜欢看书写词画画,每天晚上睡前都会读上好久的书才会入睡,比起皇帝,他果然更像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人墨客。
这个年代其实并没有多少书籍流传于世的——一方面囿于印刷技术尚不成熟,纸张昂贵,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珍贵的书本都深藏在豪门贵族家中,唯有自家族人方能阅览,不过对于皇帝而言,自然是搜罗了许多珍本孤本,高纬往上几代的几个高家皇帝虽不如高纬这么文艺,但这方面的积累却不会少。
冯小怜翻了翻,不经意间看到一个朴实无华的木匣放在角落中,她以为是什么孤本,并没有太在意地打开了木匣,却发现其中竟然密密麻麻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卷轴,她心下疑惑,随手拉开一幅一看,这一看,却不由怔住。
朱砂和白粉如云霞般,晕染开一片烂漫的三月桃花,落英缤纷中,一个素色衣衫的少女正静静站在桃花之中,她只露出一张侧脸,低垂着双眼,长长睫羽在眼眸中投下阴影,仿佛怅然若失,又像是沉醉在浓浓的花荫中。
冯小怜呆住了几乎有好几个呼吸的功夫,才蓦然移开视线,看着木匣中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幅的画卷……
海棠中春睡小憩,素手簪牡丹于鬓边,乘莲舟采出水芙蓉,腊梅旁扬眉微笑……每一笔,每一划,都如此慎重而温柔,不知倾注了多少相思与爱意,让冯小怜完全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高纬屏气凝神题完字,终于回过头看到冯小怜抱着一堆画卷,登时便手忙脚乱地将画卷抢了过去,一股脑抱在怀中,面色无比窘迫,却依然硬邦邦地道,“……不过是闲暇时随意画着玩儿的。”
依然是这样不坦率的人啊。
冯小怜忍不住噗嗤一笑,不过看高纬有些涨红的脸色还是收敛了几分,只是心里暗暗好笑。
然而她却忽然想起昨天答应过的事,好心情顿时变得有些黯淡了起来,她想了想,试探般地道,“听说最近……胡皇后的两位兄长得封侍中和御史中丞?”
高纬一愣,道,“你不是对这些朝堂之事没甚兴趣的么?”
冯小怜当然对朝堂之事没兴趣,更不想让高纬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上次乔幽交代的事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国家大事,为了表示自己依然是周国密谍大军的一员而不被狗急跳墙地揭穿身份,冯小怜才会答应帮她,不过显然高纬很奇怪她为什么会忽然开始询问起这些无聊的政事。
冯小怜心里有些发慌,刚想解释什么,高纬便开口道,“胡君瑜为侍中和中领军,胡君璧入京,任命为御史中丞……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冯小怜听他这么说也有点傻了,乔幽的意思是让她吹吹枕边风让高纬把这两个人给撤了,但乔幽绝对不是让她直截了当地用大白话而是要用迂回的手段,只是……怎么迂?怎么回?
这一刻,冯小怜脑中闪过无数宫斗前辈们的音容笑貌,于是她与高纬面面相觑了许久许久,终于憋出来直愣愣的一句,“不如……贬谪两人吧?”
高纬呆了呆,然后忽然哑然失笑,“……胡皇后哪得罪你了?好了,明天我就下旨让这两个人从哪来的回哪去。”
冯小怜如释重负地一把抱住他,感激道,“陛下你真是太贴心了。”
高纬也伸手搂住她,笑了笑,低声道,“要吹枕边风也不知认真些。”
“是是,妾有罪。”这番认罪依然是毫不认真,“有罪”这两个字拖得太长反而有几分戏剧般的唱腔,冯小怜忍不住觉得古往今来告刁状吹枕边风能吹成这样的,恐怕也只有自己这个奇葩了。
不过这又怎样呢?
被全心全意无条件信赖的话,这样的任性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