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移,淅淅沥沥落了整日的雨越来越小了,敲打着地面的哗哗作响声也低了下来,只是间或汇集在屋檐上顺着弧度滑下来,落在地上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
竹叶飘零,零落成泥碾作尘。
秋风秋雨愁杀人。
愁杀人。
血泊在地板上一点点向外洇着,而倒在血泊之中的老将军生机即将断绝,他浑浊散乱的眼光在血泊中缓缓上移,然后移到一张熟悉的面容上。
他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一丝恨意。
仇恨的恨,悔恨的恨。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冯小怜看着垂死的老将军,眼神很平静,“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这是斛律将军你教我的。”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斛律光的喘息声愈发痛苦了些,他的眼眸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女,好像要将她的模样烙印进脑海中。
冯小怜轻轻说着,“斛律将军可能已经忘记了吧?保定四年,邙山之战……你被追到山穷水尽处,单枪匹马,那时你已必死无疑了……只是有个老头子抱着‘英雄惜英雄’的可笑念头,想饶了你的性命,只将你俘虏……然而,英明神武的落雕都督却弯弓搭箭,用最后仅剩的一箭射进了他的眉心……这大概算是恩将仇报吧?”
保定四年……
邙山之战……
斛律光的眼眸如同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般,最后亮起了微弱的光芒。
一支利箭呼啸着,拖着烟尾光速穿梭在时空湍急的河流中,然后撕开了尘封在记忆的漩涡!
耳旁轰然响起了金戈铁马,视线中重归于烟尘血火。
身下是气力渐渐不济的骏马,颠簸着,颠簸着,箭囊中只剩下了最后一支箭,不知要逃向何方。
“他娘的!斛律光!老子惜你有武略而不杀,生俘了你去见天子!”
身后是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他想起来了,那是周国的大将王雄,与他交手数次不分伯仲的宿敌。
然后呢?
老将军想不起来了。
这样险死还生的场面,他已经习惯了。
那个宿敌只是死在他的弓箭下无数周人的其中之一而已,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引发什么惺惺相惜的怅惘。
烽烟血火从眼中一点点褪去,脖颈中依然是深入骨髓的痛楚,眼前依然是象征着死亡的无边猩红,他翕动着发白的嘴唇,发出了嘶哑如锯木般的声音,“……你……是……”
“是,我来齐国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死你,为那个可怜的老头子报仇。”冯小怜的语气全然没有恨意,只是一味地在叙述,“可惜要你死的人太多,我本以为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不过,能让你死前痛苦一下,也是好的。”
“……善……恶……必有报……”斛律光的唇间迸出了虚弱的气声,他每吐一个字,喉间的痛楚便会又加深一分,然而他脸上却全然没有痛苦之色,只是死死盯着冯小怜,眼中似有嘲讽之意,“……我……斛律光……是……恶?”
冯小怜一怔,然后不由沉默。
且不论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分,假设若是要将这世上的人分出善恶,那么斛律光,无疑是站在绝对的“善”处——他身为齐人,保卫家国,披肝沥胆,御下严苛,律己更严,不营资产,忠耿直言……即便是在周国,多半人谈起斛律明月,口气依然是不加掩饰的敬畏。
敬他的人,畏他的军。
他是将要流芳千古的一代名将。
而且战场上,你死我活本就是兵家常事,国家、立场、阵营不同而已,又有谁是真的恶?真的善?
……
冯小怜忽然笑了起来。
她一字一顿道,“抱歉,斛律将军,就算你是世上最善良之人,杀了我的父亲,对我而言,你就是世上最大的恶人。”
最大的……恶人吗?
真是何等自私的人……
斛律光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眼中方才燃起的一点光芒,像是燃烧殆尽般黯淡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终于要死了,然而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是死在这个看似无害柔弱的少女的手中。
他知道,自己的判断从未错过。
幕僚不相信一个柔弱女子便能颠覆社稷、断送江山,然而,这个少女杀死他的全过程是那么冷静,她刚才的回答,又是那么坚定……他开始焦虑,开始恐惧,除了他这样在战场上浸淫一生练就如鹰隼般直觉的人之外,有谁能看出这个少女伪装在柔弱外表下的坚毅和可怕?
他忽然急促地喘息了起来,喉咙里嗬嗬做声,却因为颈子上深刻的伤口,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只有带着血的嘶哑气音……他很急迫,他想要告诉所有人!告诉所有人!
快点杀了她!杀了她!
然而,他不出一点声音。
他终究是要死了。
渐渐地,风拂过竹林的声音在耳旁变得奇异的空灵,眼前的光线也扭曲成了蜃气般奇形怪状的幻象,在这一瞬间,他这传奇般的一生如同光怪陆离的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一个接一个的战场,一支又一支射出的箭镞,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队,敌人或自己泼洒的鲜血,凯旋时飘香十里的美酒,春风得意时夹道欢迎的百姓……
还有雄关,漫道,黄沙,落日……
那样壮丽的景色,真的好想再看一眼……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是一首斛律光最喜欢的诗,竹叶婆娑声中,用一种几乎是空灵的回荡般在他耳畔响起,鲜血从他的脖颈处汩汩流淌着,融入地砖之中,老将军吃力地睁着浑浊的双眼,最后贪恋般地看了一眼窗外青翠得会发光的竹林,然后终于闭上了眼。
斛律光死了。
终于死了。
细碎的秋雨从窗中飘进了屋内,落在肌肤上,有些冰凉,连带着心中好像也有些发冷,冯小怜看着斛律光的生机彻底断绝,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轻轻地从他的袖子中,取出了那份奏报。
她留下来自然不是为了要快意恩仇地表明身份,而是因为这份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她站起身,将奏报揣进怀中,然后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走出了大殿。
离开前,她最后回过头。
窗外温柔的雨丝打进了殿中,边缘泛黄的竹叶飘在血泊中,天光黯淡,那个叱咤风云刚直无双的老将军倒在血泊中,就此死去……是的,死了就是死了,齐国的军神,一代传奇人物,就这样陨落。
皇帝杀了他一刀,祖珽和穆提婆杀了他一刀,周国的间谍杀了他一刀,冯小怜杀了他一刀,然而最致命的那一刀,是他心甘情愿由自己戮进心脏的。
冯小怜的手不由自主地摸进袖中。
那是一把匕首。
这是她的父亲王雄给她的匕首,八岁那年,这把匕首就饱饮了鲜血,这是她在离开长安城之前,特意去庸国公府上取回的,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就在斛律光就要揭露她身份前的那一瞬间,她稍稍站在高纬身后,用这把匕首,作势欲刺进高纬的背心。
斛律光急扑上前,不是刺驾,而是护驾。
他死在了自己想保护的人手中,死在了忠诚上。
就像是旁人只能看到她的柔弱,只有斛律光能几乎用直觉判断她会祸国殃民一样,只有他,看到了她的利刃。
幸好,这世上,唯一能看到她利刃的人,已经死了。
“吱呀——”一声,冯小怜打开凉风堂的门,漫天的清光有些刺眼地涌进了她的视线,明亮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刘桃枝守在门外,见她出来了,朝她恭敬行礼道,“多谢淑妃方才提醒和掷弓之恩。”当时就连他都懵掉了的时候,一个如此柔弱的少女,竟然还有这份冷静机警,由不得他不心悦诚服。
“刘统领言重了。”冯小怜轻声道,“陛下已下旨了?”
“以谋逆大罪,诛右丞相、咸阳王斛律光,及其弟幽州行台、荆山公丰乐。”刘桃枝回道。
冯小怜一怔,知道斛律光的幼子斛律钟逃脱了一劫,高纬最后还是守信了,为斛律氏留下了最后的香火。
刘桃枝垂下眼,深深道,“淑妃,陛下在寝殿等您。”
冯小怜点了点头,往前走去。
凉风堂的台阶上,铺满了被狂风骤雨催落的竹叶,她踏了上去,没有怜惜,一步又一步,就这样继续前行。
就这样,走向再也没有人能看到的未来。
……
……
武平三年秋,七月二十八日,帝赐斛律光一骏马,令明日乘至东山游观,须其来谢,因执之。帝如其言。光将上马,头眩。及至,引入凉风堂,刘桃枝自后扑之,不倒。桃枝与力士三人,以弓弦肙其颈,遂拉杀之,年五十八。血流于地,刬之迹终不灭。于是下诏称其反,族灭之。——《北史.列传四十二》
斛律光身死的消息一出,尚书令左仆射祖珽烧掉了一张写着“九升八合粟,角斗定非真,堰却津中水,将留何处人”的白绢,穆提婆与其母陆令萱抚掌大笑、弹冠相庆,然而邺城的百姓,却陷入了沉默般的哀悼中……
他们在房梁里系上了白色布条,他们将穿在普通衣衫下换上白色麻衣,他们默默彻夜点着蜡烛守灵,他们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悲伤地祭奠着那位保护了他们数十年的老将军。
然后,消息传到了长安城,传进了未央宫,传进了那位陛下的耳中。
“齐国三杰,段韶病逝,斛律光已除……就剩下兰陵王了。”宇文邕转身看着身后挂着的一张巨大地图,灯火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渲染开,阴影如同扩张般覆盖住那方齐国的领土,仿佛要将那块领土吞噬。
他淡淡地道,“除掉兰陵王,然后,做好准备伐齐吧。”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