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怜这一生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危机,陷入过许多无解的必死之地,然而此时此刻,似乎是她遇到过无数次危机中最令她恐惧的一次。
她不是第一次离死亡很近。
她甚至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命悬一线的感觉,像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一样,因为手上沾满了烽烟血火,所以能时刻保持冷静,随时准备在绝望中反戈一击。
就像是铜雀台上,她已经陷入了百口莫辩的境地,她却依然能轻松玩笑,然后不放弃一丝生存的希望。
然而,当斛律光即将在高纬面前揭露她的身份时,她第一次感到了非常真切的恐惧。
想得最多的不是会死,而是,高纬会知道。
他会失望吧?他会愤怒吧?他会恨她吧?
冯小怜连试着去想一下那样的画面,都会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她忽然觉得舌尖传来一阵刺痛,口腔中一阵腥甜,原来她不知不觉咬破了舌尖,然而这样的痛楚却让她忽然清醒了过来。
可是……该怎么办?
冯小怜下意识伸手探进袖间,握住那处冰凉,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她镇定下来,带给她面对一切绝望的力量。
忽然,她神色一动。
……
……
凉风堂中,斛律光和高纬相对而立,刘桃枝与三个禁军士卒站在高纬身前,而冯小怜则与高纬并肩而立。
斛律光的手已经探入了袖中。
冯小怜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分,稍稍落后于高纬。
然后,她看着斛律光,露出一个有些嘲讽、有些势在必得的笑容。
风雨大作。
窗外的清光在刀刃上反射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
“陛下,臣尚有一事,事关社稷——”
斛律光的话才说到这里,就陡然住了口!因为刹那之间,他的神情变得可怕之至!只见他的脸上,一下子毫无血色,他黝黑的面容本来威严而肃然,所以这突然的转变,让他的脸容瞬间成了一片死灰色,无比骇人。
他的身子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喉中先是发出一阵难以形容的怪声,然后猛地怒吼了起来!下一秒,原本看起来老迈刻板的老将军,忽然如同一头下山猛虎般,裹挟着滔天的气势,朝着高纬急冲而来!
且不论他的速度是那样迅捷,单是他那如同盘旋在上空的苍鹰俯冲而下的磅礴气势,就令人浑身血液凝结,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不仅是高纬,就连刘桃枝以及那三个禁军将士全然呆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此时,就听耳边一声娇叱,“护驾!”
这一声叫喊是如此清脆,却又微微颤抖,似乎蕴藏着深深的恐惧,刘桃枝和三个禁军将士却立刻从那种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的束缚中摆脱了出来,立刻蹂身而上,顾不得什么章法,飞身扑住正朝着皇帝身前疾冲而去的斛律光!
高纬这才反应过来,面色骤然失去血色,就在这时,冯小怜不着痕迹地忽然挡在他身前,声音有些颤抖,“斛律将军要刺驾,陛下,你快走!”
斛律光的冲去的势头十分快疾,像是一支离弦之箭,然而刘桃枝身为禁军统领,武艺也着实不凡,那三个将士也是久经战阵之辈,竟堪堪拦住了他的去势!
高纬一怔,眼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坚定,紧紧握住她的手,虽然依然面色苍白无比,神色却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在刘桃枝几人包围中的斛律光,目光冷冽。
冯小怜有些意外地侧过脸看着他。
她知道高纬不是宇文邕那样处变不惊永远淡定的人,相反,高纬很多愁善感,很悲观。然而在此时,高纬给她的感觉,竟然是出奇的安心……
舌尖的伤口好像越来越痛了。
她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有些烦躁,她将目光投向场中,只见斛律光以一敌四,双拳虎虎生威,气势冲天,浑身杀气犹如沸腾着的鲜血和黄沙,教人看上一眼就心头发颤,不敢再投注目光……
而刘桃枝几人虽功夫精妙,却始终气势不敌,而因为御前不得佩剑,他们身上也没有武器,只得也是赤手空拳,将将克制住斛律光而已。
冯小怜的心出奇冷静了下来,恐惧一点点化为了彻骨的寒冷杀意。
她的目光在殿中搜寻者,最后落在了脚下。
……
……
斛律光知道自己真的老了。
挥出去的拳,不再那么有力,腾挪的脚步,不再那么轻盈,身体中好像有什么摧枯拉朽的力量一点点带走他的勇武……
不,他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落雕都督!
了却君王天下事……
可是,手开始酸了,开始流汗了,力气在一点点流失,一点点消逝……一个避让不及,他的后背便中了一拳,他的身子一个踉跄,随即便又顽强调整好了身形,怒喝一声,回身出拳!
他打胜了宜阳之战,邙山之战,汾北之战,数也数不清的战役!除非他甘愿赴死,没有人可以杀死他!
赢得身前生后名……
齐人敬他为保护神,周人畏他如洪水猛兽,他一生忠耿刚直,毫无劣迹,大丈夫在世当如此!可是拳落空了,被避开了,若是换在二十年前,不、十年前,十年前,没有人能躲得开他的拳头!他第一次知道,一拳落在空处的感觉,是那样的沮丧,那样的无力……
可怜白发生……
腿弯处被重重踢扫,他一个站立不稳,膝盖狠狠磕上地板,他立刻变招为守,腰肢法力,如同鲤鱼般弹跳起身,瞬间扭转了劣势……他从未输过!他是保卫了齐国数十年的常胜将军!他从未输过,他……怎么会输?!
……
“刘桃枝!”
忽然,清脆的声音响起,刘桃枝反应灵敏地抬起头,就看到一物凌空飞来,他下意识伸臂一接,却见是那把皇帝之前赐给斛律光的那张弓!
他下意识朝前方看去。
冯小怜收回手,与他对视时的目光,很平静。
刘桃枝一怔,然后反应了过来,朝着那三个禁军将士喝道,“结阵!”
那几个将士目光交汇,微微颔首,然后绕着斛律光迅速游走了起来,形成一个包围圈,随着阵型的变化包围圈一点点缩小,像是一张正在慢慢收缩的网,一点点将猎物网死在其中!
气力渐渐不济的斛律光如同困兽般,狂躁地在包围之中前冲后撞,试图打开缺口,然而他其实已经有些脱力了,脑子紊乱,全凭一股怒气在支撑着,不然以他纵横沙场的阅历,怎么会不知道破解这阵法的方法?
他的头发披散了开,像是疯魔了一般,徒劳地挥舞着双臂,双眼血红,健壮的身形如同人熊似的横冲直撞,而“网”密不透风般地将他挡在其中,然后收缩,收缩,再某一个瞬间,三人同时纵身一扑,钳住了斛律光的双臂!
趁此良机,刘桃枝大喝一声,一把将弓上的弓弦扯了下来,在手中紧紧绷起,然后长臂一伸,勒住了斛律光的脖子!
鲜血飚洒!
斛律光原本狂暴的动作如同凝结住了般,然而那三个将士却全然不敢放手,见识过了这个老将军的勇武,他们实在是怕极,直到鲜血喷涌出的那一刻,斛律光的身子无力地倒了下去时,他们才心有余悸地松开了手。
“噗通”一声。
斛律光倒在了血泊之中。
……
……
高纬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了下来,却第一时间转过头看着冯小怜,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怕,别怕。”
冯小怜其实并不怕,但是她面色苍白如纸,身子还微微颤栗,看起来显然是怕极了,并非是她要故意做戏,只是她怕的不是血腥的场面,而是斛律光会将她的秘密说出来,这才心中忧惧,她看向倒在血泊中的斛律光,却意外地发现他呼吸似还有起伏,生机并未断绝。
冯小怜目光一动,她知道高纬对她无比信任,所以想了想,小声说道,“我……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高纬一怔,“在这里?”
冯小怜轻轻点了点头,其实心里也很没底高纬会不会答应。
“好。”出乎意料的是,高纬没有犹豫地答应了,然后带着刘桃枝离开了凉风堂,冯小怜看着他的背影走入一片晦涩的天幕之中,神情让人无法看清。
……
……
雨初歇,风未停。
大风吹着竹林,有几枚竹叶被风吹着落进了凉风堂中,落在了血泊上。
青碧色的竹叶,和鲜红色的血液,看上去竟然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斛律光还没有死。
正常人应该立刻死去的伤势,他却并未立刻咽气,依然清醒着,看着竹叶飘落眼前,瑟瑟发抖地在风中颤抖着,他好像没有感受到生命流逝的痛苦,只是静静看着,好像很想伸手去接过那枚竹叶,但是却没有一丝力气。
朝露闪电,一闪即逝……
脚步声响起,停在他的面前。
他吃力地抬眼,看到了一张很美丽的面容,以及听到了很奇异的开场白:
“斛律将军,你好。”冯小怜蹲下身,看着血泊之中苟延残喘的老将军,露出了一个没有任何作伪的微笑,“重新介绍一下,我叫冯小怜,周人,长安人,你的仇人。”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