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这才看到门框上有个窟窿,门插子只将将放着,有点儿窘,悻悻的拉开了门,趁便向屋外头瞥了一眼。叶锦念一步迈了进来,随手带上门,把蜡烛点起来,温言道:“别担心,玉儿回屋了,爹娘也回屋了。”
锦颜哼了一声,站在门边儿不动,叶锦念回头瞥了她一眼,不由一笑,把她拉过来,细细的帮她抹脸,她一昂下巴:“你做什么?”
叶锦念含笑道,“窗子上脏,要看也不用贴这么紧嘛,看脸上挂两根黑道道,像个猫花子了!”
锦颜一怔,又羞又恼,一头扑进他怀里,道:“哥哥欺负我!看我告诉爹去!”
叶锦念笑着挽住她,停了一停,才道:“佛家讲究当头棒喝,我妹妹倒是活学活用了……可这事,爹有爹的道理,你可明白?”
“……”锦颜默然。叶锦念又娓娓的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他倒拿她当正经人儿谈起学问来了,锦颜急道:“哥哥!”
叶锦念一怔,这才停下,笑道:“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说,若要治国,先要治家,若要治家,先要修身。所谓修身,一曰修德,二曰修智……德行总是放在最先的。读圣贤书,明圣人理,立君子品,做有德人……”
锦颜站起来:“哥哥,你要背诗拽文找爹去,我听不懂。”
叶锦念顿了一顿,摇头笑道:“是我错了,小妹莫生气。”他想了想,续道:“读书人既明了事理,便该用以持身,不然学了有什么用?爹这份儿风吹不折的傲性,我一向佩服的很……小妹,你可知爹为何屡试不第?”
“嗯?”
“并不是当真学问上欠缺,只不过爹是做学问的人,心里存了一份儿敬意,把这学问二字看的太重,反而忽略了世情……”瞥了锦颜一眼,便是一笑:“我不多说了。总之,你说的这件事,爹的意思是,既然不对,他便不做,若人人都不做,那妄图取巧的人,岂不是没奈何只能学好了?”
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锦颜默然,叶锦念温言道:“爹是箪食瓢饮,不改其乐的,而咱们颜儿,却总想叫家里人过的好些。两人的想法都不能算是错……”他轻咳了一声,续道:“当然,颜儿尤其难能可贵……”
他想了想,拉她到屋角,眨眼道:“给你看样东西。”一边说着,便从书架下面抽出一叠纸来,锦颜瞧了瞧,文字连着一些图样,什么“马四进五”,什么“兵三进一”直瞧的眼花缭乱,喃喃的道:“这是什么?棋谱么?”
叶锦念一笑:“是,是象戏的棋谱。现今士人官宦之中,流行的是围碁,嗯……便是黑白子。象戏多半都不通的,市面上虽有些象戏残局,也多半太过冷僻,倒似是成心难人的。所以我慢慢写出这棋谱来,写的浅显细密些,便于初学者自修。”
锦颜讶然道:“哥哥这是要写书么?”
“也不算,这是贺兄帮我揽的活儿,只图赚些润笔罢了。”
锦颜张大了眼睛:“贺大哥?写这东西,有银子赚的?”
叶锦念一笑,竖指唇上,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自然是有银子赚的。难不成要我家小妹一人赚钱养家?可是小妹,这事莫同爹爹说。爹常说琴棋之道,最能移性,眼下科举在即,若被爹知道我做这个,会骂的。”
锦颜哦了一声,也低声道:“肯定要费很多精神力气,那你还做?”
叶锦念笑道:“读了十来年的书,难道还要靠临时抱佛脚不成?我正好也弄完了,你明后天的,瞅个时间去帮我交给贺兄罢。”他回手指了指那佛经:“这几天,我正好再把你这佛经抄出来。”
锦颜急道:“别,你还是先安心念书。”
他笑着拍拍她的小脑袋:“只是摹写,不耽误工夫的,倒比编这棋谱要省事的多。丫儿,你说了那番话,爹心里虽翻了个个儿,但这活儿,他仍旧不会接,你也不要再去逼他,听到没?”
锦颜点了点头,道:“我也帮着抄,反正人家说了,不必太好。”
叶锦念道:“不必,他既然要四种字体,那每种字体,总得抄完整卷才好,您若帮手,抄上几页,我得学你的字儿,反而费工。”
锦颜便有点儿讪讪的,心想白嚷嚷了一场,到头来还是累了哥哥。叶锦念随手把她从椅上抱下来,道:“去睡罢。瞧玉儿若没睡,就宽慰她几句,别叫她胡思乱想。”
锦颜只好应了,开门出去,从堂屋走,听着屋里老两口叽叽啰啰说话,心里不过意,便白嚷了一句:“爹!娘!”
里头一静,然后叶道方和叶林氏一齐应了一声,然后又一齐说了句什么,这一抢话,反而什么也没听清,锦颜鼻子一酸,道:“你们睡了没?”
叶林氏道:“没呢……”
锦颜飞快的道:“那我去睡觉了。”
里头一静,然后叶林氏噗哧一笑:“乖,去吧。”
锦颜便回了屋,说了这三句没意思的话,心里却莫名的安静了好些,看锦玉坐在床头,便又偎过去,姐妹俩说了小半宿的话,才慢慢睡着了。
…………
一大早爬起来,便把那棋谱送去保安堂,交给贺子涵。两人说笑了几句,见贺青山出来,贺子涵便站起来,道:“我把这棋谱送到书坊去,只怕还得等几日才有银子拿。”
锦颜便问:“会有多少银子呢?”
贺子涵道:“锦念写的倒是极周密,极细致的,只可惜毕竟没甚么名气,书坊只怕要压价的,大约能到手二三十两罢!”
锦颜谢了,又同贺青山说了几句话,便辞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留意看旁边的书画铺子,卖小物件儿的摊子,不时的停下来瞧瞧问问,想着真要搬到城里来,一家子能干些什么营生。
一路走着,遥遥的看到一个店面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几个人正进进出出,贺朱氏站在店门口,不知跟人说着什么。锦颜瞧她忙着,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早被她一眼瞥见,招手笑道:“颜儿。”
锦颜这才上前,笑道:“伯母。”
贺朱氏道:“那抄佛经的纸,你接着了没?”
“接着了,我哥哥正抄呢。”
贺朱氏一怔,笑道:“你哥哥抄着?那也成。”也不再问,仍是笑看着几人来回,有个穿着酱色锦缎棉直裰的男子过来,笑道:“贺老板,那咱们可就走了。”
贺朱氏笑道:“王管家,瞧你这是忙甚么,拾掇好了,进屋喝杯茶再走。”
他便笑道:“不了,还得赶着收拾那头呢!”
两人正说着,便有个半大的孩子蹦跳着过来,拉了他的衣角。锦颜只觉得轰的一声,胸口便热了起来,似乎能感觉得到,那珠子在瓶中发烫。锦颜忽然想起在贺朱氏房中那回,登时便留上了心,去瞧那孩子。
那孩子看着才**岁大,打扮也不如何富贵,天这么冷了,还穿着夹的,胸前倒戴了一个虎头铜铃铛。除此之外,身无长物。锦颜犹豫了一下,便试探着问:“哥儿戴的这是什么?”
王管家回头瞥了一眼,道:“孩子戴着玩儿的,早就不响了。”
锦颜问:“能卖给我不?”
王管家一愣:“你要这个做啥?”
锦颜犹豫了一下,道:“我喜欢这花样儿。”
贺朱氏也瞥过了一眼,笑道:“王管家,这是我侄女,今个你可沾了咱们老大的光了,要你个铜铃档你还叽叽歪歪的,也不怕人笑话!”
王管家笑道:“贺老板还真是做生意的嘴,比刀子还快三分,这价儿都给咱们压到底了,还说是我沾光!”一边说着,也就随手解下来,丢给锦颜,笑道:“也不值什么,倒是给了你罢。”
锦颜赶紧谢了。铃铛一入手,便觉得沉甸甸的,胸口那种热烫的感觉,更是分明。她翻来覆去的细看,心想这难道是金子的?还是别的甚么贵重材料?好歹等那王管家走了,锦颜看贺朱氏仍旧忙着,也不好打扰。恰好有人过来招呼她坐,锦颜便问了一句:“大叔,您是?”
他便一笑:“我算是这间铺子的掌柜,你贺伯母不在时,我多半在的。你若不嫌,叫我声朱大叔就成。”
锦颜赶紧道:“朱大叔!您能帮我瞧瞧这个铃铛么?”
朱掌柜接了,笑道:“铃铛怎么了?我叫人给你加个扣,你放在项圈上戴戴?”
贺朱氏遥遥啐了一口,道:“胡说八道,那成小狗儿了。”一边仍是忙着吩咐伙计。
锦颜道:“您老帮着瞧瞧,这铃铛可有什么蹊跷么?”
朱掌柜愣了愣,又对着阳光细瞧了几眼:“铃铛舌头都没了,年头不小了,磨的倒黄亮……就一个铜铃铛能有什么蹊跷?”
她上赶着问:“是铜的么?”
“是啊。”
贺朱氏走过来,笑道:“你这丫头,不是铜的,还能是金的不成?”
锦颜也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的收回来,笑道:“我只是觉得这个铃铛有点儿奇怪。”
“哪里奇怪了?”
锦颜不吭声,只觉得胸口发热,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真的没啥稀奇么?”
这回连朱掌柜的都笑了,道:“难道一个铃铛还能开花不成。”
贺朱氏坐了,理了理衣裳,笑道:“拿来我瞧瞧。”
锦颜赶紧送过去,一边道:“伯母,你细瞧瞧,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贺朱氏来回的看了半天,道:“没啥啊……”
朱掌柜的笑道:“你也是,听着孩子的话,也当真……”
一句话还没说完,贺朱氏忽然一怔:“不对!”她坐直了,在手里细细的掂了掂:“不对!这铃铛里头有东西,铜铃铛哪会是这么个份量!”
朱掌柜也是一愣,接过手来掂了两下,贺朱氏道:“赶紧叫人破开,看里头有什么东西,可得小心着!莫弄坏了!”
这下子几人都没心思干别的了,立等着师傅破开,铃铛里头还隔着层薄薄的铜皮,细细的破了,又是一层软皮子缝着,年代久了都有些朽烂了。贺朱氏拿了簪子细细挑开,便滚出一个晶莹剔透的东西来。
一看那光泽,连着那师傅,几人一齐哎哟了一声,贺朱氏早手快的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便是大喜,道:“这是狮负石啊!上好的狮负哪!看这面儿,看这光泽,不知传了几辈了,倒叫咱们小颜儿发现了!”她来回的细看,一边不住赞叹,道:“你看看这眼线,多匀!多清楚!多亮!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狮负呢!”
转头又交给朱掌柜,道:“来来,你瞧瞧,是不是真品?”
朱掌柜也看了半天,又交给师傅,道:“的的确确,上好的狮负啊!”
师傅又检查了半天,贺朱氏才喜孜孜的拿过来,交给锦颜,道:“你瞧瞧这狮负石!颜儿,这就是戏文上常说的,猫儿眼哪!你看看这花样儿,这光,可不就像那猫眼么?”
锦颜迫不及待的接了过来,那猫儿眼是金绿色的,鸽蛋大小,入手光滑,中间一条褐黄色的线,颜色不住变幻,真的像猫的眼睛一样,这宝石一入了手,便觉得胸口的热烫便似是衣服烧着了一般,但却并不十分灼人,反而加倍的舒服。
几人围在一起,这个瞧了,那个再瞧瞧,不住赞叹,临了贺朱氏才笑道:“咱们颜儿真好本事,你倒是怎么瞧出不对的?”
锦颜急笑道:“我怎知道哪里不对,我只是白觉得稀奇……完全是误打误撞。”
贺朱氏笑道:“不管怎么说,要不是你,这宝贝打从眼前头过,也仍旧留不下,这王管家白收着这么久,还不是从不曾当好东西?我们这伙人整日瞧着这些珍珠翡翠的,却成了睁眼瞎了!这么着说吧……东西既然是你讨的,便是你的运气,该着叫你发这个财,现在你倒是怎么个打算?”
锦颜看她倒是一副正经谈生意的模样了,微微一怔,心里盘算了一下,含笑道:“这不管是猫儿眼,还是狮负石,对我来说,只是一块石头而已,这方面颜儿完全是外行,还是伯母教我罢!我信伯母的。”
“那成!”贺朱氏一笑,点头道:“……这狮负石,大小成色,真真难得一见,我估摸着,市价儿怎么也得二三千两银子。可现在,就算是你现拿这宝石来卖,我也就能给你八百两,为嘛呢?一来这东西虽是个宝贝,却未必卖的出去,这种东西得碰运气,卖得了才是钱,卖不得,就只是个噱头。二来,这中间所有事情你统不知不会的,咱还得费人力,费工夫去做,操着心,还得压着钱。所以我的主意,咱就先既少的,作价两千两,五五分,一家子一千两,若是将来赶上个好主顾,卖多了,我便补给你。”
锦颜心里乐开了花,定了定神,才笑道:“颜儿不必操心,便平白得了这银子,真真是意外之喜。但总觉得受之有愧,这东西本来就是您帮我讨下的,而且……伯母你当真没多估么?”
贺朱氏笑道:“咱是做生意的人,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一码是一码。我不会多估,也不会少估,东西不是我的,我一口杀了个五五,还扣了个最低价儿,这就是生意。但我把这中间的门道儿,明着同你说了,而且压我的钱不压你的钱,肯点出现银来给你,这就是人情。”
锦颜失笑出来,笑道:“伯母说的是。”
贺朱氏便向朱掌柜抬抬手:“听着了没?丫头点头了,你还不去拿银子?”
朱掌柜这才哦了一声,站了起来,笑道:“我瞧着你们言来语去,便是亲娘俩也没这么搭调的,这孩子才多大,脑筋清楚,办事利落,居然挺有你当年的派头。”
贺朱氏哈哈一笑,道:“颜儿这丫头,说话行事,的确可我的心。”说着笑眯眯的捏捏她脸颊:“颜儿,过了年,来咱们家铺子里玩玩怎么样?女孩子家的,未必能指着这个,但借着年纪小,进出方便,权当是学点儿东西。”
珠宝铺子不比别的,肯让外人进,是老大的人情了。锦颜心中一动,急福下身去,“谢谢伯母,若是有机会,颜儿一定来。到时还望伯母和朱大叔莫嫌烦。”
贺朱氏笑道:“对啊,说起来,这下子你想买宅子就好说了,可要我帮你买个大宅子,顺道买两个丫头?”
锦颜红了脸,道:“伯母说笑了。不过宅子是要买的,还是要请伯母费心。”
一边说着,朱掌柜也就把银票拿了出来,一边道:“我拿了九张一百两的,另拿了两张五十两的,你到时兑着也方便些。”
锦颜只觉得做梦一般,银票到了眼前,还觉得十分恍惚,脸上却强做镇定,笑吟吟的接了,福身道:“谢谢伯母,谢谢朱大叔!”
又勉强的说了几句,完全的心不在焉,看贺朱氏笑吟吟的瞅着她点头儿,似是早就看透了似了,便不由得脸红起来,道:“伯母,我先走了!”转身就跑。
贺朱氏在后头,笑嚷了一句:“可好好拿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