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到真正瘟疫横行的地方，便永远没有置喙的权利。如果你看到满大街都是死尸，到处凄凉一片，医馆的门口跪满了形容枯槁的病人；如果你看到上一刻还咧嘴的人，下一刻奄奄一息体温凉透……如果这一切你都正经历着，才能真正对生命升起敬仰，沉默。
真正的生死面前，一切语言都无力。
韩靖然把军中大权交给了官阶较高的几个将军，自己只带了二三十个军士回京。不知道为什么会经过本来可以绕过的常州，还在这里呆了几天。饶是他身强体壮，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赶上瘟疫，便也病倒了。
这些情况，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常州城里，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不过是老弱病残，就是县衙，也早已沦为病人居住的地方了。苗燕扶着她家少奶奶，在中年军士的领路下去见大将军，几下里侧眼，都看到苏婉清沉默安静的侧脸。
苏婉清在京城里也是安静少言的少奶奶，但在这里，她的安静，又和往日里那份尊贵不太一样，至少，在京城里的苏婉清，眼眸如水温凉如玉，而不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
常大夫一到常州，便改掉不屑的语气，一脸严肃地去找别的大夫看病人了。步步跟在后面的，是那位半路冒出来的夏可唯，和她的侍女向汝。
四个女子跟在军士后面，军士稍微侧两步，低眼和苏婉清说话，“夫人，将军的身体……还请做好万全的准备。”
苗燕大惊，“少爷……很严重么？”
军士嗯了半天，有些为难。
苏婉清却只是点了点头，倒没有为难他，“我会注意的。”
如今的病人都安排在了县衙，因此一路走来，景致倒也别致，如果可以忽略那些躺在路边低声求救的病人。一老一幼的乞丐奄奄一息地躺倒在昔日清雅的走廊尽头，老的已经神志不清脸烧得通红。见几人走过来衣着华丽，年幼的男孩眼一亮，扑过来便抓着苏婉清的裙裾一角求救，“小姐小姐……我爷爷……”
苏婉清别眼，眼睫垂盖住眼底不忍的神情。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无能为力。狠心地拽过裙角，看了看那个惨然的老乞丐，还有小乞脸上的黑青气色，继续走自己的路。
向汝皱眉，“小姐……他们好可怜。”后面那句“苏婉清好冷漠”压在喉间，遭到苗燕瞪过来的一眼，没有说话。
夏可唯脸上眼底满是不忍之情，弯腰扶着小乞，细声安慰，“你不要怕，我们带来了最好的大夫，肯定能让你和你爷爷好起来的……”抬头看苏婉清走远的背影，急急说着，“你带你爷爷去那边围了好多人的医馆……一定有大夫救你们的。”
小乞失落地垂下瘦黑的手，看扶着他轻声细语的女子走远去追前面的人，也只能叹气，重新爬回爷爷身边——那位漂亮温柔的女子说的虽是实话，可医馆……他和爷爷进去，根本就不会有人理他。
此时苏婉清已经掀了帘子进了还算干净的屋子里，一眼便看到床上沉睡的男子。她一步步挪过去，男人脸上烧红，胡子拉杂一脸，皱着眉长睫颤动，睡得很不安稳。她把手敷在他滚烫的额上，神情稍稍恍惚：这个男人看起来有多憔悴便有多憔悴，怎么会是她那个威风八面的夫君韩靖然。
她轻轻俯身下去，低声，“夫君……妾身来看你了。”
男人没有动静，他病得厉害，根本就不会听到她的话。
苏婉清遮在袖子里的手指痛的发颤，一瞬不动地盯着男人，目光深处，缱绻怜惜。
苗燕站在床前看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狠狠地用手背抹去，“少奶奶，少爷会不会、会不会……”
苏婉清脸色一变，“苗燕，你说什么？！”她的话音冰冷，又带着狠意，就连旁边的军士听了，心中也一阵凛然，看了这位年轻的夫人好几眼。
苗燕是见识过苏婉清训人的凛冽漠然的，当下腿一软，便跪了下去，红着眼圈头垂得低低的，“苗燕失口，请少奶奶责罚。”
苏婉清转眼不理会苗燕，端起旁边的湿帕子去擦床上男人一头的冷汗，很是细致周到。她不说话，这一屋子人地位都不如她，也安静得诡异。
好一会儿，听到脚步声传来，又快又稳。苏婉清下意识抬眼，常大夫喘着气掀帘子进来，看了看一屋子人，“散开散开，让老夫诊诊脉！”
苏婉清听话地退开，沉眉垂眼，看常大夫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松眉，心跳也跟着紊乱，哑着声音问，“常大夫，夫君还好么？”
常大夫第一次听到苏婉清温润柔和的声调变得沙哑，便歪着头看过来，在女子白净清秀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悲伤的神情，但她的声音，真的与往日不一样。
老大夫看惯了生死离别鹣鲽情深，也只是嘘嘘一叹，“拿笔墨来。”
苗燕还在地上跪着，向汝便识眼色地递过常大夫要用的东西。常大夫坐在桌前捏着笔半天不动，突然抬头看苏婉清，“我会尽力。”
苏婉清点头。
常大夫继续说，“要是实在不行，不能和我哭闹！”他其实挺怕苏婉清的难缠的。
苏婉清再点头，神情有些不耐烦了。
常大夫还是不放心，“你要好好照顾病人。”
苏婉清忍了几次，还是开口，“难道你不说，我会虐待夫君？”
可常大夫还是不放心啊，“你也要照顾自己的身体，可不能也病倒了……哎这个度很难把握……”
苏婉清这会儿是真的烦了，“常大夫你放心，这点儿眼色我还是有的。”一个两个都病倒了，倒是和韩靖然做了回“患难夫妻”，可谁来照顾他们啊？！
常大夫这才写好了药方，递过去，感叹，“幸好丫头你带了不少药材来，否则啊……”那么多辆马车，他一开始真以为苏婉清娇生惯养把侯府搬了过来，后来下马车时才看到，除了前两辆马车，后面运着的，全是药材。
苏婉清抿嘴，还真笑不出来。她接过常大夫的药方看了几眼，这段时间跟着常大夫，也学了一点儿皮毛。把药方递给苗燕去抓药，自己坐下来照看韩靖然。
常大夫边收拾药箱边看苏婉清，要离开去先前的医馆时，听到苏婉清轻轻一句，“常大夫，这里还有好多病重的去不了医馆……能不能麻烦你就住在县衙，照应一下？”
一直不吭声的夏可唯一呆，想起来刚才遇到的一老一少乞丐，心有戚戚然。突然往前两步，低声，“我想……留在这里帮忙。”
听了她这话，最开心的当然是常大夫了，拍手笑，“好啊，苏丫头要照顾她夫君，夏丫头就来帮老夫的忙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