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能为你做的,就是愿君长寿了。
他,已经喝下第六壶了,面色渐显苍白。这桃源香酒劲后起,他其实已经醉了。当他又往桌上拿起一壶,眸中竟渐渐起了湿意,我再忍不住挥手将它一下打落在地,断然道:“别再喝了!”
他缓缓弯下腰去地上捡那壶,强忍住泪意,怆然一笑:“你别怪我……我知道不应如此,理该叫你每日看到我开开心心……以酒买醉,那真是愚蠢至极。”
我很心痛,伸手去拉他:“我们走罢,你已经醉了,见你这样,洛儿也不好受。”
他立起身来,右手将我搂在怀内,眉心渐渐紧蹙:“实话说与你听……我其实,真的笑不出来……你不知,这几日,我真怕一朝醒来,要亲看着你……要亲看着你的……”他含泪咬牙道,“尸首,我于心何忍?我想凑这个‘九’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原以为……醉了就好了,可惜……根本醉不了呢。”言及于此,他自含了一口酒水在嘴里,犹豫着低首覆上了我的唇,那酒水含着他温温的气息慢慢淌进我的口内。我的泪,在那一瞬亦是如珠子般落了下来。
那一瞬,我亦是狠下了心,将他一把推开:“你疯了么?这是什么地方,你要是这样,我即刻就走!”言毕,转身就跑。
他显是一愣,忙紧步追了上来,恰在我跑出店门之时拉住了我:“是我不好,你不要走。”
我忍不住将他的手用力甩开,低沉道:“我如果真要走,你也拦不住!你看看你今日的样子,与那些登徒浪子又有何分别?”
他已然酒醉,有些站立不稳:“你说什么?”
我紧紧盯住他的双眸:“你知道此刻的你是什么样子么?我原以为你是金玉一般的人品,可惜现在不是了……”
他神色黯然,笑着点头:“再说下去!”
我凝神向他,左手渐渐紧握成拳,右手一挥便狠狠打在他的面上:“原你就这么一个人而已!先我要去死,你言我不珍重自己,你却也不过是这样一个懦弱之人!你原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如今却成了行尸走肉一般的人!我程洛虽无用,却最恨毫无血性的人!”
那一刻,我的右手,亦是很痛的。
我,竟对他动手了,原他父亲打他,我不是会心痛的么?
我真觉得自己对他,是罪孽深重的。
所以,我来赎罪了么?
有血水顺着他嘴角渐渐流了出来,他面上渐起自嘲之意,用手背轻轻拭去,时怔怔看着那血痕,忽然就笑了:“是我失礼,向你赔罪。”言毕,他将我右腕执住,“打醒我罢,这段日子,我傅麟郡确实活得不像个人样!连我自己亦是瞧不起自己!”他眉头渐渐紧皱,“‘登徒浪子’?或许你所言不错,我原在世人眼里,顽固不化,本就一浪子而已!你说得……极好!”
我抑制不住泪水往外涌,怕他看见,转身就走。
他一语不发,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后,就这样直跟了一路。有好几次的冲动,我想回过头去抱住他,可我不能这样做,我越是这样,他越是放心不下。如果要你死心,唯从此刻开始了。
行了不知有多远,前头被一面墙给堵了,方察觉二人已行至一处死胡同,我的泪痕已经干了,便缓缓转过身,不想去看他面上,如果我看到那些指印,我怕我自己的心,会再一次动摇。
他亦是止了步,他的酒,该是已经醒了罢,语气是说不出的平静:“傅某的确不配‘君子’二字,但幸在我言出必行,不曾忘了对你的承诺……你方才打得好,我若真醉了,不知会行出哪些出格之事来……”见我微微怔住,他又故作沉静一笑,“你说想去一个地方,是哪里?”
“我想你带我去隐嵇山许大夫处……治病。”
他微露欣喜之色:“你真的愿意去么?”
“不错。”我镇定道,“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我无碍,那皆大欢喜,我要你带我游遍你大明的好山好水来……赎你先头的罪;如果我的病好不了,我想一个人回去西罗,不想再见到你,你可答应?”
他微微愣住,沉吟半晌方抚掌而笑道:“你果还未忘了那件事,对傅某来说,你这两个要求是一个天一个地,果是你程洛一贯的作风。先在随州之时,你一声不吭说走就走;洞房花烛之夜,你是将我推入那样两难的境地!自那以后,令我自觉无颜再见俊卿,不敢踏入隐嵇山一步。前些日子陪荀卿回家,他亦是闭户不让我进他门一步。今日带你去,我亦不知有多少把握,若他不肯给你医治,我亦只能……这所有的事皆是我的不是,只傅某不是刚毅之人,却也是性情中人,你若觉得我不好之处,我纠正便是。”
我心下一动,抬眸直视:“若令你为难,我便不去隐嵇山了,现在就走。”
他含笑:“你狠心,我却不是。你明知我为换你小像一事内疚在心,今日却连一次赎罪的机会也不给我。”
此时此刻,我有些后悔方才说的那“要他赎罪”的话,不免心如刀绞:“你真是醉了!如真是赎罪,你欠我的也早已还了,我从未真正怪过你,若真有不对,那是我的不是。这次看病是我自己要去的,我……”我还想说出什么来,终还是死命忍住了,我不想他带着这个愧疚过一辈子,可又不知怎么去劝解他。
“你不怪我就好,隐嵇山,你一定要去。”
我颓然有些无力之感:“我去便是了,只是,他若真为难你,这病我不愿看。”
他点点头:“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隐嵇山脚。
五月,正是地气和暖,山花开得最闹腾的时节。那阳光透洒进林木间,莺啼燕啾,满山皆是翩翩展翅的蝶儿。这般的韵意盎然,侯他去栓马的空挡,我站在那里,竟有一些懵然。
他慢慢靠近我:“在看什么?”
我回过神来,淡淡一句“没什么”,不经意间抬头正对上他面上微微的红肿,悄悄无来由一阵刺痛,低头便往山上走。走不多远,缓缓吸一口气,终还是说出了“对不起”三个字,只是这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气若游丝,丝毫无力。
“心疼了?”
我心下一动,回首去看他,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既如此,又何必动手?”见我神色黯然,他怅然一笑,“你与家父不同之处在于,伤了我,至少还能得你一句道歉。有些话,方才我没说,可惜现在不说,怕没机会再说了……”言及于此,他将头缓缓转向别处,眸光悠远,清冷而茫然,“傅某自幼被家父责罚,最恨与人动手。所以我即便痛极恨极,宁愿是我亏欠别人,也不愿以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我不是登徒浪子,也不是懦弱之人,你方才再怎么打得下手,却终比不过这几句话来得伤人。我……不是没有气性,只是我的脾气,不会用在不必要的地方,只因为我对你程洛,有不舍之心。可你……对傅某,三番四次下得狠心,我无论做得再怎么好,像是在你跟前,皆作粪土了。”说此话时,他面上渐起自嘲之意,“只可惜,你这样子……我终还是不后悔与你相遇。前段日子,你昏迷不醒,每天梦里都在叫我的名字,我不信,连那个都是假的。我也不信,你在我跟前的一颦一笑,皆是虚情假意。只是你今日的行为……我实在是猜不透。”
话音刚落,他缓缓回首来看我,我不敢看他的双目,忙别过头:“是我不好,你恨我么?”
他苦笑道:“傅某从未怨恨过谁……”说完这话,他缓缓行至我跟前,将我背在背上,“洛儿,这个世上,我希望……你要信我,就如我信我自己一样,你可明白么?”
我不解他的意思,只是听了这话心下有莫名的伤感划过心头,眼眸便渐渐湿了,一句话也不想说。
他淡淡含笑:“上次是我背你上山的,今天瞧你不高兴,想必也是希望我背着你罢。”
我含泪不语。
他长叹一口气,只是负着我行路。走了没多久,我忽见他发上似有些银丝,想来是被光头衬的,先也未在意,便用手去拨动,透过外面的覆着的青丝,却见里头隐隐现出好些白发来。不免大吃一惊,忙用手去欲将他束发的带子解开。
他显是一愣:“你在做什么?”
我抑住心痛,强笑道:“没事,我突然想看看那你披头散发的模样儿……必定是狼狈的。”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竟有此闲心……”便任由我将他的发带轻解,他的一头发丝便常常地落在肩胛,三千的烦恼丝呵,一丝一丝,根根分明。可是,内里隐隐约约,都是银丝,他还未到而立,竟有这许多的银丝,粗心如我,竟到此刻才发觉呢?那一瞬,有种窒息的感觉蒙上喉头,我替他,感到无穷无尽的累。那一刻,我抑得住心痛,却抑不住泪水潸然而下。情不自禁地,伸手便去拔,不想看到这样多的白发,他才二十六,他还年轻……
他不经我这样一下,止了步:“你……在做什么?”
“你头上……长了许多白发,你自己知道么?”
他微微一怔,半晌方长叹一口气:“拔不完的……”
我闻言慢慢伏在他背上,再忍不住轻轻哭了起来,将面紧紧贴在他的发上,任泪水肆意地流,直至浸透了他的发丝。
真希望你,不要怪我,今日带你到此处,但愿你念在旧情,重拾凤箫之欢。许俊卿,翩翩君子,如今,只有他堪配你。此情,虽会遭世人唾弃,可终究是可令你做回原来的你。你二人一曲箫琴,本就天作之合,我是将死之人,岂能亲见你为我消瘦无形、以命相随呢?
你不知道,这段日子,亲见你日渐清瘦,我真怕你,承担不了本就是我的痛苦呢。
为我二人做了这个决定,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对不起你,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等我二人行至山顶,已近黄昏了。此处依是寂静如斯,不免让人想起过往,又是一番辛酸。
他将我轻放于地上,我因见那处有一张断琴,却正是先许俊卿抚的那把,不免吃惊:许大夫的琴……怎么断了?”
他的眸光亦是留在那琴上,似有所思:“是他自己砸断的。”
“我见他最珍惜这琴,怎么说断就断了呢?”
傅麟郡看我一眼,眸色有些复杂,沉吟半晌,终还是不语了。忽见许俊卿自屋内出来,忙上前道:“俊卿……”
许俊卿冷冷瞥他一眼,二话不说返身就回屋里去了,头不回将门狠狠带上。
傅麟郡见状无法,眉头渐渐紧蹙,一动也不动。我心有不忍,便上前去拉他:“算了,他不愿见到你……我不想你为难,还是走罢……”
他将我慢慢推开,忽一咬牙跽跪在地上,向门内道:“你不见我也罢!我今日便是负罪而来,我这条命全在你手中了,你要怎么对我都可以!只是洛儿的病是你造成的,你是君子,你定要救她!”
里面并无声响,我欲上前去搀他起身:“你不要这样,回去罢……”
他将我手一把甩开:“我傅某贱命一条,上对不起双亲,下对不起妻室!还辜负你二人一片真心,今日只愿以命相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