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怔,抬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再不说话了。我被他这样一看,忽脑中豁然开朗了,探询着往他面上看去:“傅公子……是在吃醋?”
他面色有些复杂,轻轻一笑道:“你这话可笑,我岂是那样小鸡肚肠之人?”见我依是注目于他,他微露尴尬之色,“不要这样看着我,又不是没见过……”
我抿嘴一笑:“是的,又不是第一次见,只是……”故犹豫着不说话。
他不免抬眸而视:“只是什么?”
“只是……这酒楼里,为何有些酸腐之味呢?”
他微微愣住,半晌才哧笑着将我鼻头轻轻一刮:“真看不出来,原你也是这样的人……”
二人不免相视而笑,半晌,他徐徐注了一杯酒,轻轻推至我跟前:“这桃源香,你再喝喝看,可还苦不苦?”我闻言便取了在手,才饮一口,忽觉十分苦涩,不由得蹙眉:“太苦,我以后再不喝酒了。”
他便拿了那杯子去将余下的都喝完,笑道:“这样好的酒,你竟说它是苦的。”话音刚落,那伙计上了菜来。
且说那伙计端了几个菜上来,我因腹中饥饿,便伸筷去夹,他亦是刚好伸箸,时二人夹了同一片藕,皆是怔住,旋即会心一笑。他面露温润之色:“你先来罢,我原就想夹给你吃的。”
我轻缓一笑:“还是你先来罢。”
旁侧立着的那店小二见状扑哧一声,他又是个爱插口的,不免挤眉:“我说二位客官,不过是一片藕罢了。况你二位看着也不是普通人家的,何苦推来搡去的?虽说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可你二位也忒那个了点……”
傅麟郡闻言一愣,便停了筷子,微笑淡定地看着他:“忒哪个了点?”
那店小二挠挠头道:“反正就那个呗……我也说不好……”说毕,便往我面上看来,嘻嘻一笑。我面上一红,忙低了头。
傅麟郡便道:“我说这位小哥,在下见你酒楼生意不错,你可见是太空了些……”
那店小二一愣,半日方嘿嘿笑道,“开个玩笑罢了,公子也太会斤斤计较了……”言毕,他便转身离开了,行至楼梯口还往这边看着傅麟郡笑。
傅麟郡见他走远,也耐不住笑了起来:“这人……挺有意思。”
我不好意思点首:“的确,直来直去的,我还未见过这样的人。”
傅麟郡将酒一口饮尽,笑道:“岂止如此,今日他的一番话,倒刚好做了我的下酒菜。”一面说一面夹了方才那藕片递至我口中,“吃罢,以后你爱吃什么尽管说来,天南地北我都带你一一吃遍。”
我“嗯”了一声,含了那藕片,慢慢地细嚼,无意中抬首,他只在那处饮酒,虽未看我,眸中颜色倒是平和温软,心下忽有一阵暖意倾泻而开,便也夹了一片给他:“有来有往,我也是有礼节之人呐。”
他淡淡含笑:“我二人是越来越心有灵犀了,方才我就想你可否会‘礼尚往来’,可巧你就这样做了。”
我抿嘴笑:“知我程洛者,唯你傅麟郡了。”
“你知道就好了。”
我轻软一笑,刚欲开口,忽听得外头有鞭炮之声,下意识低首往窗下看去,却见原是那沿街对门有一门面新开张,围着许多人,正在燃炮庆祝呢。我微觉讶异:“此刻已是正午,怎么选了这个时辰放炮呢?”
傅麟郡道:“此地风俗,凡夫妻婚后开店的,女方若已怀身孕,必要在正午时分燃炮开业,以示吉庆。”
我颔首,细细一瞧,果见那门内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人大着个肚子,那男子满面笑靥,紧紧护着他的娘子。那女人含一丝羞怯,捂着耳朵避在丈夫身后,面上洋溢着难以言状的喜色。一时燃炮尽,那男子回身搀了那女子,忽不知那女子说了什么话,那男的便弯腰将头附在那女子的腹上,像在听什么东西。此情此景,竟惹得我心下一恸,直是怔怔而视。
傅麟郡在一侧神情专注地看着我,面上隐隐闪过一丝怅然:“你羡慕……是么?”
我强笑着摇了摇头,却不知说什么好。
羡慕,诚然。
那女子可为他相公生子,二人可尽享白头之老。平常夫妻,才是最好的,可相拥相携一生呢。
可是,我只怕我做不到啊,有心,却无力呢。
傅麟郡只是浅笑,只这笑意中有一丝自嘲,他微微阖起双目,拿起那酒壶,将那酒徐徐往口中灌下,及至喝完,他又招呼店内的伙计:“再来八壶桃源香罢!”
那店小二道:“客官,这桃源香是烈酒,你要是连喝九壶,可是会醉的。”
我亦是一惊,忙阻他道:“不可再喝了,你要是喝多了可怎么办?”
他置若罔闻,转首向那店家道:“我今日就要九壶,你上来罢。”那店小二闻言,只得去了。
我急道:“你要是喝醉了,我怎么搀你回去呢?”
他沉静一笑,“这桃源香我不是未喝过,你放心,我酒量不浅……”见我尤不放心,他又笑道,“今日我是太高兴,并不是为了买醉。我只想凑个‘九’字……”
我不解:“‘九’字?”
他点点头,转脸往窗外:“九者,便是取天长地久之意。”说这话时,他伸手来抚我的额上的伤疤,“若老天悯我不醉,喝完这九壶,我二人便四海为家,长相厮守。”
我心里一动:“你不要喝这许多,你喝不喝,我都会与你长相厮守。”
他笑:“难得高兴,今日就打这个赌,看看我会不会醉。”说话间,那酒已经上了来,他揭开一个便往口中灌了下去,就这样一直灌了三壶。他依是含着笑,只这样喝酒,却分明有些赌气的成分。
当他拿起第四壶的时候,我忙一把夺了过来:“够了,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他轻软一笑:“不是作践自己,我很高兴,你瞧不出来么?”他笑意绵软,却柔得令人心疼。他伸手来取我手中的酒壶,我只是紧紧抓着不给他,他淡定而视:“给我罢,即便任性,亦只有这一次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实在无力再去阻挠他了。
算了,今日你想醉的话,就醉一次罢。记忆中,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一直那么有担当,如何会变成这样呢?
你好像,自遇到我那日始,未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次。
既可任性,你就任性这一次罢。
看他一壶接一壶地灌酒,他每喝一口,我的心都要痛一次:这样好的男子,偏偏他的红绳那端,紧系着一个我;他怕我死,可我跟更怕的是他因我而死;他受的煎熬已经够多了,我还有何理由去阻止他这小小一次放纵呢?
傅麟郡呵,你不知道,我终不忍心你再这样下去了……你可知,当我知道你要随我而去那一瞬,我的心意,已经定下了么?我原奢望再与你共度几个快乐的日夜,可惜,我终舍不得见你这样难过,这世间,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我又怎么能令你这般沉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