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长领着乔小山进来的时候我正一手拎着一个鼻涕小孩儿,急的满头大汗,嘴里颠三倒四的说:“不准闹不准闹!瞧你们俩小东西这丑八怪样儿,再打架以后就没人嫁你们啦!”恩?嫁?
左手一个独角辫儿花布衫的,脸上两条红杠杠,鼻涕糊了满嘴,龇着一口尚不齐整的牙咧嘴道:“我才不要别人嫁!我就要小兔嫁我!”
右边儿那个不依了:“我不干!小兔是我的,你不准跟我抢!”
左边这个两只黑糊糊的爪子伸过来:“坏蛋!我打你,打你!”
右边儿这个穿着喜羊羊童鞋的小蹄子蹬过来:“踢你,踢你!”
——得,当着我这小老师的面儿,俩小东西又掐上了。
我无可奈何的大吼一声:“不准动!”
园长愣在门口,保持着一只脚前伸小半步,右手拉门把的姿势:“咋了?”
我把俩小人儿搁地上,笑眯眯,笑眯眯:“我们玩儿游戏呢,园长也来?”
园长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好哇,这里还有个小朋友,你们欢迎不欢迎?”园长身后探出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
“啊,多么可爱的小朋友呀!”我欢天喜地的迎过去,将那小孩扯出来。
当他完完全全的站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呆了。
我心里想:这个,这个……实在不好比喻啊。
左边儿那小姑娘,——叫段清一的,石破天惊一声大叫:“八戒!”
右边儿那个——小兔的青梅凌姿嘉拍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我扁着嘴鼓着腮,忍笑摸摸小孩儿圆圆的大脑袋上几根稀疏的黄毛儿:“八戒,不,小朋友你叫什么?”
小家伙眯着眼甚宽容和气的笑起来,脸上肥肉一颤一颤又一颤,旁人看在眼里,就仿佛他笑得十分艰辛:“我叫大山,呵呵呵。”
我同情的看着他,——这么小,能胖成这样,真不容易啊。
园长微笑着把小胖子大山交到我手上:“这是今天刚刚转学过来的乔山小朋友,他爸爸在医院上班,因为赶着回去做手术,只和我交待几句就走了,不过那位先生说顾老师认真负责,可是点名要把孩子送到你班上呢。”
我一学历史的大学生才来没多久竟能得人赏识,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志得意满:“啊呀,谬赞那!”
园长拍拍我肩膀:“好啦,带孩子回教室吧。”
我说好的好的,一扭头,只见仨小娃娃已经熟络了。
俩姑娘在小胖子大山身上上下其手,一面捏一面诧异的说:“你好胖啊,你是吃什么才长这么胖的?”
“我……吃肉啊!”小胖子说。
“啧啧,真可怜,你们家一定是没钱买青菜吧?”段清一小姑娘一脸笃定的猜测。
我:“……”
小胖子:“……”
那边儿瞅着他半天不吱声的凌姿嘉同学十分同情兼惋惜的说:“小胖子,你这么难看,以后肯定没人娶你啊。”
小胖子低着头,大圆脸儿有点点泛红:“我爸爸说,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噗……”我伸手捏上他那软乎乎的脸蛋儿,笑眯眯的说,“你爸爸说的很对呢,女生不是只喜欢帅男生,要是既温柔又会做家务的话,也是会有很多女孩子愿意‘娶’的哦!”
小胖子仰起纯真的小红脸儿,懵懂的问:“真的吗?”
小段和小凌同时倍儿认真的点了点头。
小胖子抿着小嘴儿,十分用力的握了握肉乎乎的小拳头。
——好男人要从娃娃抓起。此时幼儿园老师顾小满的脸上挂着二月春风般的微笑,心里对自己的教育成果感到十二分的满意。
那是我尚不知道这个单纯的小孩儿身上流淌着怎样一种令人惊异的血液。我以为他会像所有的胖孩子一样带着点自卑与谦和,慢慢的长大,然后终于有一天,凭着他的温和与纯善,娶到一位好姑娘,生下一个和他肖似的胖小子。
可惜的是,事实上,他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幼儿园下午四点半放学,孩子们陆续被家长接走,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小学堂逐渐归于寂静。
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孤独的坐在滑梯上。
他仰头看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橘黄的光影悄悄变得暗淡。
我站在下头叉着腰看他:“小家伙,下来。”
他惶然四顾,看到我,竟呆了一瞬:“老师。”
“你下来,”我说,“我接着你,别怕。”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呜”的一声哭出来:“不要,我要我爸爸……”
我耐心的看着他:“你爸爸在哪里?老师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他摇摇头:“我要在这里等他。”
“为什么?如果来不了呢?”
“我爸爸他会来的,”他固执的说,“他一定来……老师,你别管我,我再等等就好。”
我不禁有些气愤了:“你爸爸……你爸爸!有他这么不负责任的家长吗?哼,居然把孩子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在说我坏话吗?小满老师?”一道十分低柔而清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爸爸爸爸!”小胖子挥舞着小胖爪子,身子没由来的朝右一歪。
“小心!”我眼看着小胖子从滑梯一侧坠下来,伸出手,却什么也接不住。
刹那间一个纤瘦的身影迅捷的掠出去,像一股风,卷起了半空中落下的孩子。
旋即稳稳落到地上。
小胖子搂着那人的脖子,亲热的蹭着那人的脸。他摸摸他的脑袋,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小胖子的爸爸高挑而瘦削,身穿一件茶绿色“V”领针织毛衣,皮肤白的通透,眉目浓黑,嘴唇嫣红。
“乔默。”
他看着我微笑:“顾老师,我来的晚了,没麻烦到你吧?”
他态度从容,我却有些等不及了似地冲口而出:“小圆知道你有儿子吗?”
他看着我,笑的又几分讥讽:“你为什么不打电话问问她呢?”
他这副模样,和当初在青竹坊见到的那个乔默十分不同,那时我觉得他年轻好看温文有礼,是个顾小圆制得住的小伙子,现在看来,他在人前人后,完全是迥异的两种性格。
小胖子一直睁大眼睛看着我们说话,他很懂事,其间一声不吭,十分安静。
我不自觉叹了口气:“好吧,我有些话,现在问起来不方便,晚上你有时间的话,我们聊聊。”
他挑眉看着我:“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他笑了笑:“我是什么东西,慕容雪湖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我说:“……大山也是吗?”
他自嘲的笑了笑:“他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是?”
我怔了怔,说:“像你这样的……本不应该生下后代。”
乔默用一只手指指向我,忽然笑的很大声:“你们这些人啊,——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不认同的就不该存在?我问你,——残疾、痴傻、畸形……这些是别人生来就愿意的么?”
我惊讶的看着他:“你……”
“你以为,是我喜欢才让自己变成这样子的吗?”他低下来的声音里有种淡淡的哀伤。
我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是的,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地方,我们所责怪、厌弃的罪与丑恶,都自有创造他们的源头,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绝对公平的,正如矢车菊长在阳光下,苔藓躲在石头罅隙里求生,起初决定命运的不是我们,是把种子吹落大地的那不可捉摸的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