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只知道用功利的逻辑,而不知道用人道的逻辑来思考问题的人,他没有权利顶着作家的幌子说话,他应当去做政治家而不是一个诗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唯一的逻辑是"人",人高于一切。即使是为了所谓"正义"的目标,也不能放弃这一点。让儿童救火,让一群战士做人肉炸弹,让一个人为了救一群羊而牺牲(集体的财产高于一切,包括高于个体生命),这些在特殊的历史情形下,在功利的逻辑中,在政治的考虑中是合理的,但是对一个作家,它永远是不合理的,它是考量一个作家的试今石。
是否站在人的立场上,而不是物的立场上讲话――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唯一标志,它应当是知识分子唯一的道德准则。
看到那种学者,他们走路时的样子是佝偻着腰的,仿佛知识的重量已经使他们不胜重负,他们谈话的时候总是引经据典,仿佛除了引用别人的话,他们自己就没什么话好说了,他们一生的时间都在解释别人的话──在纸面上,在生活中都是如此。做学问,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看别人是怎么说的,从这本书到那本书,如果把他们的文章中的引文去掉,他们的文章剩下来的就只有引号了。他们的眼睛特别发达,不仅用常人的肉眼,还要加上两只镜片,他们的眼睛似乎生来就是看书的,看书中的圣贤怎么说,然后跟着说,于是他们成了实足的道德主义者,他们得上了一种共同的病叫"道德主义病"。
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不仅把这种做学问的方法用在他们的文章中,他们还把这种方法用在生活中,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仿佛不是自己的事,而是书中早就规定好了的事,他们的知识害死了他们,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实践圣人在书中已经规定好了的预言,生活的每一步都是圣人预言的实现。他们失去了活生生的自己,那个有血有肉的人死去了。他们害怕任何书外的东西,任何圣人没有说过的东西,他们都感到害怕,一件小小的新鲜的东西(例如一块新品牌的冰激凌)都会使他们装满文字的脑壳短路,因而他们除了成天躲在家里做所谓的学问之外不敢做任何别的事情,他们不敢外出,街上的摩登女郎使他们眩晕,摩登女郎的超短裙击中了他们道德主义的脑门,使他们发出非道德主义的惊呼。他们对这个活生生的变化着的世界是恐惧的,他们不敢和这个世界接触,于是他们就用一种理由将自己禁锢起来,这个理由我们经常听到──学者要坐冷板凳。他们太虚弱了,虚弱到霓虹灯的光线也会使他们生病。所以他们只能坐在家里的冷板凳上。
这就是知识在他们身上的反映。他们用知识代替思考,对于他们来说知识就像我们每天刷牙一样无可怀疑。他们生活在知识中觉得无比的安全。所以他们手不释卷,离开了书他们该干什么呢?他们什么也干不了。
中国知识分子病得最严重的地方是道德。他们的道德太多,他们试图为社会建立道德秩序,他们乐意充当社会的道德总裁判的角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头重脚轻的人,他凭什么在这个世界立足,他如何证明自己为这个世界所必需?他说:我的形是颓的,我的身是弱的,我的体是虚的,但是我的魂是强大的,我的灵是高贵的,我的神是勇敢的;他说:一个人在世界上存在重要的是灵魂的安妥和清洁,身体是可耻的粗陋的卑下的污秽的,只有灵魂是伟大的高尚的纯洁的美满的。──文人就是这样利用身体和灵魂的二分法证明了自己的高人一等,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从而解除了对自己的存在价值的焦虑,把这种焦虑转嫁给了劳力者。
就是这些文人杀死了原始的安居于这个世界的灵肉统一不分的身体本真地处于安妥状态的人,建立了两个妖怪:灵魂的人、肉体的人,并为这两个虚想出来的怪物编织了无数的神话。文人说:道德即知识。文人自己是靠知识吃饭的人,他就说只有知识才能导致道德,言下之义就是只有文人(有知识的人)才是真正的拥有道德的人。由此我想到一个劳动者──一个农民,他会不会象一个文人一样一边在田间劳作〖比如喷洒农药〗,一边说自己的劳动是唯一的道德,〖他不会说只有喷洒农药才会导致道德。〗并要求所有的人都象他一样劳动(喷洒农药)。一个农民,一个纯朴的农民他不会这样,他只是默默地耕耘,他的道德就是他的身体,他的体力,以及他的体力的结果──那些鲜绿鲜绿的青菜、萝卜,那些通红通红的番茄、苹果,当他来到菜市场,他弓腰坐在他的蔬菜摊前,他无需说话,用不着夸夸其谈,他的蔬菜就是最好的语言,他的道德就在他沉默的弓腰而坐的身体里,在他的新鲜而自信的蔬菜里。他的道德是沉默的的身体性的凝结在结果中的,而不是语言的、灵魂的、看不见的、虚幻的和说辞的。文人说:"爱灵魂不要爱身体,爱上帝不要爱自己","肉体只是一具臭皮囊而已,最可鄙的人就是只爱自己和那具臭皮囊的人"。──文人进一步说这个社会的灵魂就是他们,大众这只是这个社会的肢体。在这里人的身-心二分法落实为现实世界的人在主体地位上的(超越主体与一般主体)的绝对等级制度。文人说:道德即秩序。儒家讲"无违",就是要人们对社会等级制度采取一种默认的态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