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希望别人称我为知识分子,有学识的人,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我知道我是个农民,叫我农民,即使我今天已经是所谓的副教授、文学博士。我痛恨知识分子这个称呼,我觉得这个称呼在今天已经成了妥协、委琐、虚无、颓废的代名词,这个时代再没有什么词比这个称呼更让人恶心的了,我一听到这个词就要呕吐。
我也知道,我作为一个农民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即使我是个写作者,我也将只能得到嘲笑。是的,四周嘲笑的声音已经是如此地大,它们充斥着我的耳膜,他们说,看哪,这个人,他有多蠢,他竟然是个农民。是的,我是个农民,我也将永远站立在我家乡的草场、稻田、树荫的边缘为大地、作物、河流、日光以及依赖这些而生活着的人们讲话,我知道他们的命运,我是他们命运的见证,他们牢牢地绑缚在土地上,他们和土地的人生依附关系,他们呆滞的目光、裸露的臂膀、焦黑的面庞、绝望的生死……我是这一切最有资格的代言人。我数次挣脱它,又被一根无形的锁链拉回的命运就是证据。如今我已经明白,如果因此而得到嘲笑,那么这就是我的大光荣、大命运。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命运,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几乎是注定的,我终于能理解"过客",他为什么拒绝布施,因为这个世界对于"过客"本就没有布施,期待布施、接受布施只会使自己虚弱。"过客"将被那些人认真地嘲笑、讥讽,然后踩上几脚,他们将被各种各样的语言打扮成小丑、流氓、青皮。那些人用文风、学风的帽子,用做秀、炒作、出风头的帽子,从道德上打击我,算是找到了结症,那些人看到了我在学术活动中的道德主义动机――就是要从道德上击垮那些没有信念的人,将他们从历史的牌坊中剔除出去,放到历史的耻辱柱上去,那些人看破了我的动机了,所以以其人之术还之于其人之身,那些人用这个方式,来打击我,算是击中要害了。那么就让我被击中吧。这又有什么呢?我已经听到那些人嘲笑的声音。那些人说"瞧啊,这些魔鬼,被我们击倒了"。我也有可能在这击中中死去,这样那些人嘲笑的声音就会更大了。对于那些人,我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只好对他说:"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找野兽和恶鬼。"
这是一个农民,他说出真理的时刻必然要付出的代价,人们已经失去了以一种真诚来领受另外一种真诚的能力。丧失了仅仅出于正义而团结在一种行动中的能力,伪善的东西太多伪善成了正常,真诚却反而被人们怀疑为伪善。有人的黑暗中说话了,这个时候人们想到的不是正义和真理,首先想到的是怀疑他们的动机,从道德上打击他们。其实,在中国一向只有"老人"、"圣人"、"伟人"才有资格说出真理,人们只能听他们崇拜的伟人说出来的话,他们重复着伟人的牙秽,在世界上狂奔,自己已经变成了哑巴,因而就认为其他人也都应该是哑巴――至少应该在圣人、伟人面前闭嘴,他们见不得小人物说话,我一个0岁的农民凭什么在世人面前说话?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我是这个时代的衡量标准,我用我自己的命运来衡量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习惯于用这个时代来衡量自己,看自己能干什么,而我用我自己能干什么来衡量这个时代,我是农民、学生、教师,我热烈而富于激情,勤奋常常让我近乎自虐,真诚常常令我泪如泉涌,如果我努力,如果奋不顾身然却依然失败,是我自己的问题,还是这个时代的问题?在这个时代对待我的态度上我们将看到什么?看一个富人如何对待穷人我们可以知道他是否有善心,看一个父亲如何对待他的儿女我们可以知道他是否有公平心;就如同我们在大陆和万物的身上看见上帝的恩泽,就如同我们在海水和云霓的身上照见阳光。
多年以前我们还能寄希望于"学术"、"学术价值"这样一些词汇来巩固知识分子的职业信念和自尊,然而今天我们已经习惯了对学究式文体的嘲笑态度。一件学术成果不被说成是布满时代偏见和派系成见的,一本书出版五年后还不被说成是过时的、荒谬的几乎是不可能的。"学术价值"已经成了似乎是靠同行承认才得以成立的事情。这是否就是学术的宿命,又进而就是知识分子的宿命?今天有谁说"这是人类的必然法则"、"这就是真理"这样的话会被人笑掉大牙,在这个时代,"学术"似乎已经失去了它的光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