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御自慈安殿出来,心烦意乱,却是下意识地朝晚晴宫走去。
正是午后,晚晴宫在一片纱幔中飘渺如幻境城堡一般,远远望去,如繁华地界间,突起的超然仙境。成了这繁华顶端,唯一的一处纯净地,然,此只是外观,只是远观。光是那云中锦,便让人晓得此间奢靡。
是了,那萦绕外围的纱幔,的确是云中锦。顾天御十分满意,因为那是他的杰作。昨夜,晚殇是让他强招进乾元殿安寝的,是以方有了今日的晚晴宫。
晚殇说,她不适合繁华,不喜爱奢靡。
顾天御言,“确实如此,朕还是喜欢当初那白衣翩然,淡定自若的你。”于是,便有了晚晴宫。
暗香焦急地立在宫门前:“夕儿,你怎么也不跟着娘娘呢?她对宫中环境不熟悉——”才说到此处,便慌忙停住了。因她看见缓缓而来的顾天御。可是此刻,此刻晚殇不在宫中啊。
“奴婢晚晴宫暗香,叩迎圣驾,万岁万万岁!”
顾天御见此景即刻明白,晚殇不在宫里。“平身吧,娘娘还未回宫?”
“奴婢该死,请圣上稍待片刻,奴婢马上让人去寻回娘娘。”暗香道。
“也好,朕便在此等等她。”顾天御说着,便负手步入殿内。心思,晚殇既然未回宫,自当不知道晚晴宫更变的景象是如此完美,正好看看她的表情。
晚殇的心,彻底乱了。
她说,“本宫是锦华宫瑜贵妃,华青瑜。”
华青瑜,瞪着她,问:“你是何人?又是那毒妇派来加害本宫的么?傻丫头一个,又是被利用的牺牲品!”
她说:“你小小年纪,最经不得权利的诱惑了,最近是否皇上又纳了什么新妃,极其受宠,威胁到她的后位了?”
“皇上,皇上,他说过的,他说过,除了倾城姐姐,除了她外,这个后宫,他最喜欢本宫了。霖,他一直希望倾城姐姐这样叫他的,可是,不管是最初还是最后,她总是叫他顾公子,皇上,皇上,顾公子。总是这两个称呼。”
“死丫头,你怎么不说话?!你一身华丽装束,难道,是不屑与本宫说话吗?”
“皇上最喜欢本宫的手了,你看,你看,本宫的手,美吗?”华青瑜伸出了她的手,那是一只,被截去了手掌的断肢。
她的眼,移向了她胸前的佩玉,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唇角颤抖起来:“你,你是谁?它怎么会在你身上?”
目光在瞬间又如死灰一般:“她终还是朝他下毒手,城儿,我可怜的孩子,瑜姨对不起你,我的孩子……”
“我的娘娘,您去了哪里啊,皇上在宫里等着您呢。”盈袖说道。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晚殇回过神来。
“娘娘,您怎么了?刚刚去了哪里?”
晚殇摇头,“本宫只是随处走走。”面上有一丝苍白,自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那个沁芳殿,那个华青瑜,她——“倾城姐姐”她口中的倾城姐姐,若是指的倾城夫人,那么她口中的城儿,就一定是小七无疑了。
华青瑜,她与小七,有什么关系?小七,小七……
就是如此,所有的事只要是牵扯上了小七,晚殇永远无法平静下来!可是现下是白日,她只有等晚上再入一趟沁芳殿,好问清楚她,事情的始末,但愿,还来得及。
“盈袖,你适才说,谁在等本宫?”盈袖对于晚殇的回答,明显的有一丝疑惑,只是碍于身份,不好问个详细,而晚殇的出言,只为了岔开话,其实她知道,是顾天御在等自己。
漆黑如墨的夜幕,带给这座华丽宫阙的,从来都不会是宁静与安逸。
华灯初上夜,正是笙歌起舞时。
华丽的马车与官轿,来来往往,告知着京都的百姓们,宫廷里,即将有一场盛大的宴会。
于晚殇而言,这是第二次参加如此盛会,曾几何时,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容入这繁华中,然,事于愿违,苍天总是如此作弄人。
步入大殿的时候,有一丝恍惚,恍若还是当年,初入宫廷,初识那一场繁华。然而,眼前慈爱的容颜,换做顾天御的俊颜。笑意盈盈间,多了一丝戏谑的神情。惊觉,流水光阴,人面全非。
那一声高喊:“晚妃娘娘驾到!”而后是群臣齐呼:“晚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遥遥望去,这满朝文武中,趋前的人中,赫然有她的老父老母的身影,眼底酸涩起来。
那时,那刻,她还只是倚在父母怀中撒娇,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那时,那刻,她还可以持续着自己的梦,执着着自己的情,即使,那是早已预见的支离破碎的伤,可是,今时今日,连那支离破碎的梦,都成了她的奢望!
白发老妇,朝自己下跪,呼千岁,唤娘娘。可是,她依然是她啊,却再回不去从前。回首,仿佛有一纪之久,她已是许久不曾听见爹爹和娘亲,亲昵的唤她:“晚儿,我的晚儿。”
今时今日,君臣之别,最亲近的父母都如此生疏的唤自己,这世间又还有谁能如昔日那般熟悉的唤自己一声“晚儿”?更惶论是那个人,小七,小七,再相逢时,我们还可以有那份当初吗?
“小丫头,以后要学聪明点,别再这么傻呼呼的。”
“晚儿,相信小七也相信你自己。”
“晚儿,不论我是谁,小七永远是你最初认识的小七。”
他的话,无论是经隔多少岁月,依旧深深的烙在她的心上,可是,却已经成为过去。回首相望,是谁的记忆,刻下了她深藏于心的曾经?她的记忆,是最初的他,那么她的最初,是否成了他记忆的部分?
“晚儿,你怎么了?”顾天御看着面色苍白的晚殇,此刻可是在宴会上,满朝文武及家眷几乎是全部来了,他怎么允许她在此时此刻陷入自己的思绪?
晚儿,晚儿!晚殇回神,望着眼前的顾天御,不知何时,她已经被他拉上了他身旁的座位,而那,本该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的位置!晚儿,晚儿,顾天御,原来,在最后,竟只剩下了你,还这样的唤我。
这样的盛会,这般惊艳群臣,因,晚殇的身上,是那名满圣御的云中锦所裁的衣裳。时至今日,他们是真正确信了,皇帝宠信新妃,曾说,这中宫后位,非丞相夜流之女莫属,可是如今看来,这后位,尚有争议之地啊。
众朝臣与各宫妃嫔的目光,在一时间全部聚集在晚殇的身上,有羡慕,有妒忌,有怨恨,有算计,有……
凌云志满含担忧的望向自己的女儿,宫院深深,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她,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却亦是集怨恨于一身。她如何自处?
这些人中,没有小七,他不在啊。晚殇想,她是这样盼望着,能见他一面,却又这样害怕与他重逢!
凌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心思百转,欲语还休。声声叹息,她终于还是做不到放下。如她所言,爱一个人,只要一瞬,而忘记一个人,却要一生。晚儿,难道,你真的,要用一生来忘记他?用一生,真的便可以忘记吗?
“七王爷到——”突兀的,一声呼喊,在杯盏碰击间,显得格外清晰,晚殇愣了愣,手中握着的银盏颤了下,顾天御望了她一眼,满含笑意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顾琰城一袭白衣,笑意盈盈地自殿外走来。
对着顾天御深深一楫:“臣弟临时有事,来迟了,特向皇兄请罪。”
“哈哈哈,如今想见七弟一面,是愈发难了,非大事而未能归矣。今日倒是难得的来了。只是迟了些时辰,还是要按老规矩办。”
“是是是,臣弟自罚三杯。”顾琰城说着,举起杯盏,微微浅笑间,连饮三杯。
“好,七弟果然好酒量!罚酒过了,也该过来敬酒了,今日这宴会可是朕为你皇嫂特地举办的。”顾天御笑着道,似无意的朝晚殇望去一眼。晚殇面色如常,并无异样,倒教顾天御有一丝疑惑,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顾琰城仿佛此刻,才注意到晚殇似的,淡淡一笑,将手中的酒,换做了清茶,而后满含歉意地对晚殇道:“臣弟来迟了,在此以茶代酒,向皇嫂请罪。”是以将酒换做茶,是因,他知晓,晚殇向来滴酒不沾,哪怕只是抿上一小口,亦会晕然醉倒,次日身上便会因过敏而起红斑。这点,凌府上下,无人不知。
对于他的举动,顾天御面上似乎不以为然,心底却是怒气暗生。
晚殇亦是心潮澎湃,喜于他依旧记得自己不能沾酒,却哀于他对自己的称呼,与他的那份淡然,仿佛他们之间,并无所谓十年,但是转念一思,能如何呢?莫说他对自己毫无男女之情,即便是有,在此时也是该断去,即便无法割断,却又如何能在此刻,在这样的场合里显现?
诸多烦忧,皆因太过清醒,太过明了。晚殇心底叹息,面上却是巧笑嫣然端起面前银盏:“七王若是诚心向本宫赔礼,以茶代酒未免太失诚意了。不若满饮此杯?”言罢,将酒端至唇边说一声:“本宫先干为敬!”而后一仰头,将那杯中物,一饮而尽。
辛辣而微带点苦涩的液体,顺着口,流入咽喉,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一阵翻滚,燥热感仿佛要撕裂肠子一般。晚殇的面色即刻如醉人的胭脂一般殷红起来,又如那阳春三月上开的最艳丽的桃花一般迷人,但是,晚殇毫无知觉。只想着快点离开,因为她知晓,下一刻,自己未必撑的住。
“臣妾偶感不适,先行告退。”朝顾天御一福身,不待他回话急急地朝殿外走去。
方步出殿外,便即可有一股寒风迎面而来,刮过细嫩的肌肤,让晚殇有片刻的清醒。殿内,坐于席上的凌夫人,早已经按捺不住,面上满是担忧之色,凌云志也是心不在焉的,若非当着众人的面必须隐忍,只怕第一个冲出殿外的人,便是他了。
“娘娘,您——还好吧?”暗香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件披风随即覆上晚殇的身。
过了许久,晚殇拭去额上冒出的冷汗,道:“本宫好多了,谢谢你,暗香。”
“这是奴婢分内事,当不得娘娘这声谢。”暗香道。
“暗香,随本宫随处转转,去去酒意吧。”
“是,娘娘,娘娘今日不该饮酒的。”
“为何?”
“奴婢想,娘娘必定是初次饮酒而不习惯酒之辛辣苦涩之味,今日当众饮酒,无疑于在众人眼前自暴其短。娘娘今日的风光,早已是令群芳暗妒——”
“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亦是集三千妒怨于一身,本宫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得安宁了。”晚殇道,望向暗香:“你想说的,是否是这个?”
“娘娘聪慧过人,其中厉害,自然知晓。”
“暗香你倒看得通透,只是,这并非是本宫聪明,而是本宫晓得,在踏入这个深宫大苑的时候,便早已经注定了不得安宁。”
“娘娘——”
晚殇眉目一转,似无意地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暗香你,会是那一缕浮动的暗香吗?”
暗香一惊,慌忙跪了下去:“娘娘,暗香从来不曾做过对不住娘娘的事,虽然暗香才服侍娘娘短短数日,但是,暗香在初见娘娘的时候,就已经在心下起誓,绝对不会背叛娘娘!请娘娘相信奴婢!”
晚殇轻笑开来:“暗香你在说什么呢?本宫不过觉得暗香这名字很有韵意,是个好名字,如此而已,你怎么就这样慌乱起来?看来这风,不曾吹醒本宫这醉酒之人,倒是把你这清明之人给吹糊涂了。”
“娘娘,请您一定要相信奴婢啊。”
晚殇无奈摇头:“好了好了,本宫信你便是,还不快起来?”
“谢娘娘。”暗香说着便起身。
晚殇却在抬首间看见了匆匆而去的顾琰城。“暗香啊,本宫适才饮了杯酒,现下突然觉着口渴了,不如,你去为本宫寻一杯茶来如何?”
“好,请娘娘稍待,奴婢去去就来。”暗香说着,离去了。晚殇望着她的背影,缓缓地道:“暗香啊,暗香,聪慧如你,却偏偏忘却了,这世间的事,是从无绝对可言的。”
转首,看着匆匆而去的顾琰城,晚殇终于还是忍不住,欲唤出口的时候,却是他先看见了她:“皇嫂?”这声皇嫂,虽是带着疑惑,却是豪不犹豫,自然而然的唤出口。
晚殇愣住了,他叫自己皇嫂,原以为只是那样的场合,不容许……却原来,他的心底,是真真正正地将自己看做了他的皇嫂,其实,何须看作,这原本便是真真切切的事实呵,他的称呼,有什么错呢?全天下的人,都接受了啊,只是拒绝的是自己,不愿面对的亦是自己啊。
满满苦涩涌上心头,却是在话出口的时候,化做了一声:“七王”
“你,还好吧?”晚殇看见了他眼底的关怀之意,晚殇笑了开去,还好吧,还好吧,很好,自然是很好的,有谁能比她还好呢?
“七王真是说笑了,本宫自然很好,你看,云中锦,琼浆宴,三千宠爱一身享,你觉得这世间还有哪个女子,能够比本宫更好呢?”
“你——”顾琰城终于还是沉默了,眼前的晚殇,他突然的看不透了,总觉得是变了,却还未想到,到底变的,是何处。
小七啊小七,我们都不再是当初的我们的,对不对?可是,我总以为如此,最终能看穿我的仍然只有你,只是,从何时起,你不再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呢?
是否觉得,我已经变了,是的,或许我更加懂得隐藏了,但是只要你认真的看,你总能知道,我依旧是我,是你最初认识的晚儿。是最真的凌晚殇。只是,只是你,从未认真看过我啊。非是妾心已变迁,实是君心已不在!
“你是否在怪我,在你进宫那日,未曾相送?”沉默良久后,顾琰城终于是想到了这一点。“其实,那日,我去了,只是仍然是迟了。”
晚殇愣住了,原来真的是他,那流苏扬起时闪过眼前的一角白衣翩然,真的是他,他去了,纵使迟了,但他,终究是去了。虽然相见争不如不见,但是他去了,于她而言,却已然足够。
“我知道,知道你会去。”晚殇说着,扬一抹真心的笑,这次,她没有说,本宫,而是说我。是她,凌晚殇,而不是晚皇贵妃凌晚殇。
顾琰城的面上亦恢复了淡而温雅的笑:“因为,小七,从不会对晚儿食言。“他道。
“那么,小七适才那样匆忙的,是要赶去何处呢?这宴席可是还未散场呢。”
“皇嫂没听皇兄说过么?席间特许早退,这可是臣弟独享的专权呢。”
晚殇对他突然又用起身份来,心下又涌起不适感,笑道:“依本宫看,七王如此匆忙,莫非是深夜佳人有约?”此话本为逗趣之意,只隐隐的带了一丝戏谑的试探,谁知顾琰城竟是坦诚地道:“皇嫂果然聪慧,一猜即准,琰城确是赶去赴佳人之约。就此拜别了。”言罢,笑意盈盈地离去。
不曾再回首的他,自是望不见晚殇的心伤。“佳人有约,佳人有约,想不到,我竟是一语成箴了。只是小七,究竟是谁的相约,令你这般的欢喜,又这般的迫不及待?”晚殇自语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