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侧过脸,避过那些刺眼的目光,双手撑地,试图站起身来。
但看他这避讳的态度,谁还能不清楚啊?
“看这架势,竟然真的是得隆的东家啊。”这恍然一声,道出了所有人的惊愕。
今时今日,得隆在坊间的声誉那可真是极高,前不久铺天盖的广告,让所有人德庄人都知道。而这段时间,也有无数人在好奇、在打听、在揣测得隆背后的人是谁,可是万万没想到,谜底竟然是这样。
得隆的终极掌舵人,竟是这幅模样。
真是……惨不忍睹,不忍直视。
众人纷纷摇头。传奇什么的,当真是一拉进现实就毁得不行不行的了。
田蜜站在人群中,听着耳边各式唏嘘,静静的拉下眼帘,整个人,沉寂不动。
上次也是,东家也是不愿听她信她,被当众棒打。
这次依旧如此。
本该走上前去的,本该责无旁贷的维护东家的脸面、得隆的商誉的,可是,她怎么会消极懈怠,一动也不想动?
田蜜到底还是抬脚了,只是她刚动,就被一双手刨向一旁,一道年轻的男声有些急切的道:“对不起,请让让,请让让,多谢多谢。”
那年青男子分开人群,快步跑到张老板身边,用力搀扶起他,扬起笑容,对周围的人道:“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哈。”
边说着,边躬身,还把张老板半驼在他背上,空出手来,双手合十,陪着笑做拜托样。
在寻伊湖游玩的人,大多也是家境殷实身受教育之辈,见此,也没有过多为难,只三三两两讨论着,散开去了。
唯有一个小姑娘站在原地,隔着离散的人群,睁着双琉璃般剔透莹润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们,巴掌大的小脸上,不哭也不笑,有几分木讷呆滞。
张老板看到她,忽然觉得有些难堪,这是比刚开还强烈百倍的感觉。
他低了头,脸隐在那年轻男子背后。
那年轻男子却是眼睛一亮,很是有些兴奋的招手道:“田姑娘。”
田蜜视线转向他,先是皱眉想了想,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诧异的睁大眼睛,不确定的道:“你是……吕老板?”
年轻男子似乎很高兴她还记得他,当即大力点头,道:“是啊,是我啊,我是吕良。”
吕老板何许人也?今日不见,田蜜都快忘记了。想当初,在富华斗算,最后就是他盛情推荐,张老板才勉为其难的接受她的。
没想到,时隔多日,竟还能在德庄遇见。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会。
田蜜走过去,神色如常的扫过张老板,轻声唤道:“东家。”
不知怎么的,张老板听着这若无其事的称呼,心中即是一松,也是一堵。他苦笑一声,道:“你都知道了。”
田蜜并没有质问什么,只是淡淡道:“我都看到了。”
张老板嘴唇蠕动了下。他想解释的,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不信她的,真的,他只是……只是,好面子罢了。最初的最初,真的只是好面子。
当初,她说能想办法解决并购资金的问题,他却得意洋洋的找一远方亲戚借了钱,她担心资金来源是否可靠,他大手一挥,担保没问题。
可结果呢?眼看着得隆一日日壮大,眼看着自己前途一片光明,眼看着他一步步地就要踏上德庄药界的巅峰了,可谁曾想,就在这个时候,当初签订的那张借据,却很不逢时地阻在他前进的道上。
此时叫他还钱,他哪有钱还啊?
得隆看着鼎盛,看着庞大富有,虽则实际上也是,但就钱来说,却是仅够日常运转的。
毕竟,大量的订单需要大量的原料,大量的原料又需要大量的资金,而购买方,不是要等到交货时才给钱,就是只先给一部分定金,但那点定金,哪里够啊?
而且,不说伙计们的工钱,就说着人大力从民间收集偏方这事,也是耗费了高额的差旅费的,而高价聘请老大夫会研,更是耗费了高额研发费,请人编故事,请说书人宣传,与瓷器商联合做主题餐具,赞助民间聚会,捐款给佛寺……这里一样一样,全都要钱!
人们只看到得隆铺天盖地的信息,却不知如此高强度的推广,让广告费严重超标,而朝廷呢,根本不会给任何形式的减免优惠。如此,得隆一直是高负债运营,如今债务风险破表,这些压力齐齐下来,又哪里承受得住啊?
这段时间,他想尽了办法筹钱,可钱哪里是那么好凑的?他每天跑得腿都要断了,却也不过陪吃陪喝陪玩罢了,陪是陪过了,钱却是一份没捞着,这些商人,表面上仁义厚道,实则奸诈无双。
今日,他也真是走投无路了,才辗转约了曾经的好友,想厚着脸皮请他帮个忙,谁晓得,会那么幸运的遇见云仙子。
当时他只觉得天无绝人之路啊,这真是莫大的机遇,完全可以救他出水火,若是不好好把握,日后,他必然后悔莫及!
他必须要全力一搏。
赢了,人们会赞赏他不顾一切的坚持,便是那些差点造成悲剧的意外,也会化成壮丽的篇章,而那些狼狈的失态,会被美化、被谅解,直至弱化成不值一提的微末尘埃。
至于输了——那自是他痴心妄想,他仪态尽失,他纯属活该,他也做好了从云端跌入谷底的准备。
虽然做好了准备,可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悲戚。
张老板苦笑一声,他看着那姑娘至始至终平静无波的脸,怅然道:“姑娘,我这是一错再错,自食恶果啊。”
可不是吗?当初借钱是一错,今日这求人,更是错得离谱。他凭什么认为人家云仙子会帮他?他是谁?她又是谁?
呵,云仙子。
明明自己身边就有一位,何苦再妄想攀上向另一位?
贪心不足,也是,该!
田蜜静静看着他面上的悔恨,不做任何表示,只是轻声道:“先回去吧。”
她其实明白的,对这些商人来说,云仙子就是那能点石成金的神人,谁不想蒙她指点一二啊?而她田蜜,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账房罢了,纵然有几分超人的能耐,也远达不到被神化的程度,两相一比,选谁弃谁,不言而喻。
只是这人之常情,现实地让人心凉。
田蜜微微牵起个笑容,对吕老板道:“东家身体不太好,我们先送他回去吧。”
吕老板自是点头,当即便背着张老板往凤阳楼的马厩走去。
两人送张老板到家后,在张老板的书房里,简短的聊了下得隆境况。
提到钱的时候,吕良并没有推辞,只不过张老板欠的额度实在太大,一时半会儿,他还真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杯水车薪,又成了一个死局。
吕良用右手背拍着左手心,眉头紧紧皱着,很是为朋友着急。
张老板则有些怯弱的,却是不自觉的,看向了田蜜。
田蜜苦笑一声,现在知道指望她了,开始干什么去了呢?
可是,她很清楚,张老板是黔驴技穷了,而她,虽然未必能解决,但还是可以想想办法,可以想办法的,她又不傻。
大抵是她习惯使然,绝不会在没做前就否定自己,所以在这情况下,她没有出口否决。
心里有了决定,田蜜便抬起头来,微微含着笑容,轻而稳的道:“我来想办法,我会想出办法的。告诉他,请他再宽限三日,三日后的亥时,明水坊静云街。”
这个他,张老板以为是他那远房亲戚,而田蜜真正指的,却是那幕后真正的掌舵者——林家三郎。
只有他,才能在最适当的时机,给予如此重的一击。也只有他,能让整个德庄商界对得隆避之不及。
毕竟,以得隆如今的声誉,借点钱哪里难得至此?只怕那些想趁势巴结的,赶着送还来不及。而钱庄,更是个追利的典型,得隆生意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光明,未来绝没有还不上款的可能。此时,他们应该很乐意注资才对,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种种迹象,不过说明,这是有人特意布的局。
真是通天手腕啊。
但千万别以为,她会这么容易就范。
刚让张老板转告的这句话,最后一定会到达林三郎耳里,这就是她的答复。
这一场局,张老板也不过是个陪衬而已,真正设局的是林微雅,而林微雅针对的,是她。
他的对手,是她,这是他们的较量。
而她为的,是自己,为自己挣一口气。
大而澄透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眼里有果决之色闪过。
吕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手包揽的姑娘,巴巴的凑过去套近乎,完全无视了房子主人的存在。
说起来,吕良也算是于她有恩了,他开口,田蜜自不会慢待,当下,便很配合的跟他聊了起来。
两人聊的起劲儿,不一会儿后,就起身向张老板告辞,出去寻了个茶楼,坐下来慢慢谈。
吕良皮肤微黑,鼻梁高挺,一双眼睛随时都是神采奕奕,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身上既没有商人的狡诈,也没有学士的文弱,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公子哥,可说他是武夫吧,又好像差了点啥。
感觉有点怪异,但人却是非常好相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田蜜觉得,他好像对自己非常感兴趣,而这兴趣,显然不带男女之情,倒像是好奇。
为什么?乖乖的感觉。
田蜜正琢磨着,晃听对面的吕良一脸好奇的问:“田姑娘,你究竟有什么办法在三天之内凑到几千金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