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珍儿在客房中歇息,想着明日就要到鹿水河畔,想着那夜子义对她说的话:“等着子义大哥!等着子义大哥!等着子义大哥!”
子义大哥,珍儿长大啦!珍儿回来看你来啦!这些年让你一个人在寒冷北地孤孤单单,珍儿心中好生对不住子义大哥!子义大哥,你不会怪珍儿吧?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敲门,只听独孤娇柔声问道:“甄公子可曾安歇?”
珍儿一愣,想着这个独孤姑娘也真是缠人。低头看看自己,还好,穿戴还算齐整,不会露什么马脚。虽然她和独孤都是女儿家,但还是不要说破身份的好,以免麻烦。
珍儿跑过去打开房门,只见独孤娇手捧一只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香气扑鼻而来。独孤娇红裙飘然地立在门前,正眉目含笑看着她。
珍儿愣了愣:“独孤姑娘,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歇息?”
独孤娇轻笑道:“小女子见甄公子房中还亮着灯,想起公子白天甚是操劳,吃得又少,特意让店家熬了些鸡汤,给公子端来。”
“哦,独孤姑娘有心了,那就放在那儿吧。”说着珍儿让在一边,独孤娇款款走了进来,将托盘放在几案上,却立在房中看着珍儿,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珍儿奇怪:“独孤姑娘,已经很晚了,明日还要起早,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独孤娇含笑道:“小女子看着甄公子喝了汤就去。”
唉,她好难缠啊。珍儿暗自叹了口气,回身坐在榻上,端起碗来。汤有些烫,珍儿轻轻吹着,小口小口喝着,倒是觉得真是鲜美可口。独孤娇始终在一旁含笑看着她。喝完汤,珍儿将碗放下,抬眼看着独孤娇,虽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白,就是你快走吧,快点出去吧!
独孤娇扑哧一笑:“甄公子,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珍儿差点跳起来:“我、我怎么了?”
独孤娇浅浅一笑:“你啊,你不似这世上其他男子。若是其他男子见了娇儿,眼睛总是一刻不离地在娇儿身上、色迷迷地乱转,让人一看便知不是好人。可是公子你,看娇儿的眼神清亮透彻、不带半点轻狂。是以娇儿认定甄公子是正人君子。”
“哦。”珍儿暗松了口气,一颗心放了下来,“承独孤姑娘谬赞,在下惭愧。独孤姑娘尽管放心,在下定会将你好好地护送到苍陵城去、一路上保护你的周全。”
“娇儿多谢甄公子。”独孤娇闻言深深施了个万福,接着起身无比憧憬地道:“甄公子,娇儿还有一事相商,可否……”她一副娇羞模样,欲言还止。
珍儿看着她,有些迷惑:“姑娘有话请讲,只要在下能做到一定尽力而为。”
独孤娇羞羞答答:“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妻室?”
“啊?我、我年纪尚小,还未曾婚娶。”
独孤娇闻言大喜过望:“既如此,娇儿感念公子大恩,愿以身相许,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珍儿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额头汗水涔涔:“不可!不可!”
独孤娇咬紧下唇、面露羞惭之状,而后又道:“难道公子是嫌弃我的出身么?娇儿家世料比不上公子,但我出生在族中显贵之门,料想也不会辱没公子的。”
珍儿连连摆手,急道:“不是的!不是的!在下、在下已有婚约在身,实在万难从命!”
“原来如此。无妨,只要能和公子在一起,娇儿不介意与人共侍一夫。”
“可是我介意!我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珍儿真的有些恼了,怎么胡人女子都这么率直、大胆吗?竟深更半夜跑到男人房里来定要与人私定终身!珍儿气呼呼地看着独孤娇,很想把她提了领子扔出去,什么共侍一夫?讨厌!
独孤娇闻言,收了笑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珍儿,良久才道:“哦,是这样啊,甄公子真是痴情郎啊。小女子冒昧了,还请公子见谅。”说着她又福一福身,就端了托盘出了房间。
珍儿跑过去栓紧了房门,回身倒在床上,这、这是怎么回事?珍儿真被弄得糊里糊涂,这一笔糊涂账算也算不清楚!只希望早些到了苍陵城,摆脱了这个大包袱就好!
次日上路,两人都换了胡服打扮。珍儿上身穿着对襟翻领白色锦衣、下身穿白色束身褶裤、腰系革带、足蹬长靴,发束白帻、翻毛皮帽罩头,外裹白裘,立于白马之上,道不尽的俊逸挺拔。独孤娇骑在紫红色高头大马之上,已褪去了汉族的大红襦裙,换上了胡服装束,却仍是红衣飘然,上身乃大红对襟折领长衫、下身着绛紫褶裤、碧绿丝绦束腰,大红披风裹身、足蹬鹿皮长靴,一头浓密墨发披散而下直垂腰际,火红狐皮抹额齐眉而束,面带春风、艳若桃李。二人一白一红好一对江湖儿女,出了鹿城,望北绝尘而去。
珍儿望着鹿水河畔,北风萧瑟、满目荒凉。在鹿水西岸,有一乱坟岗,几十个坟头林立,无碑无牌、无人祭扫、枯草丛生、一片寂寥。
珍儿心中难过,下了马,缓缓上前。这里哪座坟葬了子义大哥?那座坟是子义大哥的栖身之所?子义大哥,珍儿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你怪不怪珍儿?你怪不怪珍儿?珍儿一时气闷、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雾气迷蒙了双眸。
一旁的独孤娇也随着下马跟了上来:“甄公子,你如此伤心,莫非这里葬了你至亲之人?”
珍儿才想起身边还有个独孤娇,忽然就有些烦闷,多了这么个人在身边,她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都不行!她只能稳稳心绪、强压喉间的哽咽道:“我的大哥几年前被匈奴人害死在这里!”
“哦,既然是这样,我们设酒祭拜一番,也好令亡者安息。”
“独孤姑娘说的是。”
于是二人摆下酒馔,珍儿向着坟岗跪下,举起酒樽,洒向黄土,心中默念着:
子义大哥,珍儿来了,珍儿来看你了。你对珍儿的好,珍儿时刻记在心间,从没有忘记。你是珍儿的亲人,珍儿能有大哥如你,是珍儿三生有幸修来的福祉,来生我们还做兄妹,可好!子义大哥、子义大哥,你好生安息吧!
而后珍儿拜了三拜,跪在地上望着那堆坟冢发呆。独孤娇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甄公子,你看天色不早了,我们是不是再往前赶赶,找个地方投宿啊?”
珍儿想了想,叹道:“我也是初来此地,不知前方有没有馆驿,我们走走看吧。”
二人收拾了东西,上马沿着鹿水而行。一路上越发的萧索。到了一片树林旁,两人立住马,互相望了一眼,都明白今天是找不到投宿的人家了,看来也只能在野外露宿一晚了。下了马来,独孤娇一改娇柔的模样,拾取干柴、架起篝火、将带的冷肉烧饼架在火上烤热,招呼了珍儿过来吃。
“甄公子,这兔肉很香,来一块尝尝。”说着用一把银质小刀插了兔肉递到珍儿面前。
珍儿忙接了,一脸诧异,赞道:“想不到独孤姑娘这么能干!”
独孤娇淡淡一笑:“甄公子过奖了!操持家务是我们东岭女子之长,有什么能干不能干的。快尝尝,是否可口?”
“嗯,好吃!”珍儿饿了,低头吃着再不言语。
独孤娇盯着珍儿看着,忽笑道:“甄公子举止真是斯斯文文,想必是出身诗书富贵之家,与我们族人很是不同。”
“哦?你们族人是怎样的?”
“我族中不分男女,必会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男人围绕着篝火起舞,若是看上了哪个女子,就将手中的马鞭献给她。女子若也喜欢这个男人,就接了马鞭。”
“哦?”珍儿忽然来了兴致:“接了马鞭,然后呢?”
独孤娇莞尔一笑:“若不接马鞭,便是女子不喜,男人自讨无趣,也就作罢。但若接了马鞭,便是允了男人。男人立时就会抱了女人进了毡帐,成其好事。”
珍儿喃喃地道:“成其好事?”男女之事珍儿未经过,一时竟没明白过来。
独孤娇扑哧一笑:“甄公子真的不懂吗?你难道还未经过男女之事?”
她这一问,珍儿恍然,满面通红,狠狠瞪了一眼独孤娇道:“你们,教化之外,难免胡为!”
独孤娇忽然正色道:“我族人一贯坦率直爽毫不矫揉造作,喜欢就是喜欢,男欢女爱,成其好事自会下聘嫁娶,怎是胡为?又怎么与教化相关?倒是甄公子,看来真是瞧不起我呢!所以昨夜才会出言拒绝我,我说的可对?”
珍儿急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独孤娇忽然贴身上前,珍儿只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连忙向后躲着,口中结结巴巴:
“没有、没有瞧不起独孤姑娘!”
“哦?是吗?”独孤娇撤回身轻笑着,“忘了问了,甄公子贵庚啊?”
“我?我再过几个月就十五岁了。”
“喔?甄公子竟如此年轻,难怪难怪!”独孤娇再次轻笑,这回珍儿真的不喜了,把脸扭向一边。
“甄公子,你这么小小年纪,怎么就跑出家门,你家里人不担心吗?”独孤娇忽然关切地询问。
珍儿一愣,一时竟不知隐瞒:“我,我,我家遭逢变故,现如今只剩我一人了。”
独孤娇语带同情:“哦,原来甄公子也是可怜人啊。既如此,甄公子不妨和我北归吧,我族人豪爽好客,一定会令你感到宾至如归的。”
珍儿心烦意乱,这个独孤娇似乎在有意地打探她的身世底细,可她又不知如何遮掩。这一路行来,竟没有想好说辞,以至于现在如此狼狈。想起原来跟着子义大哥,她哪曾如此操心过?心中又是一痛,子义大哥!
独孤娇见她不答,也不再多说,抱了干草打好了地铺,道了声:“将就睡吧。”
两人和衣躺在草铺上,此处已是北方寒冷之地,夜里风大,珍儿将身子缩了一缩,蜷在白裘中仍不免瑟瑟发抖。一旁的独孤娇将她的裘皮大氅搭在两人身上。珍儿身体一僵,独孤娇笑道:“甄公子不必担心,小女子虽是化外之人,在中原久了,也知礼仪廉耻,断不会肆意胡为。北地寒冷,我们将就着取取暖,不为过吧。”
“在下只是怕有辱独孤姑娘清白,想独孤姑娘是豪爽之人,倒是在下多虑了。”
独孤娇嫣然一笑:“我们东岭人不像你们汉人这般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我都不介意,你又何必如此?”
珍儿不答,却也不再闪避,放松了身体。她本就是女孩家,只是不想拆穿身份而已,独孤娇不介意,她又有什么好介意的?若独孤娇还是想着要以身相许什么的,最后她就实话实说,老实告诉她自己也是女儿身,看她又能如何?
一路上乏了,珍儿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只是睡的极不安稳。火苗跳跃、噼啪作响,北风呼啸、冷入骨髓,珍儿瑟瑟发抖、牙齿上下相磕,发出十分怪异的声响。恍惚间似有人将她搂在怀中,很温暖、很温暖,珍儿竟以为她又回到了珏的怀中,好开心、好安全的感觉,笑意竟挂上了嘴角,她嘴里轻唤着:“珏!珏!”踏实地睡去。离开王府之后,她第一次安心地睡了一个好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