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滴答”一声,眼泪珠子又滚滚落下。不知道呢,想恨却恨不得,就像明明知道恪哥欺骗了自己,可心里还是爱多一点。“也许是恨的。但想念却永远比恨多了那么一点。”我终于鼓起勇气直视着娘亲的眼眸,轻轻说出了第一句话。
“傻孩子,这样不好。”她踱步到我眼前,伸出手抚着我的发丝,带了些宠溺的感觉,笑容在她的脸上淡淡绽放。我怔然地看着她,好似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娘亲未曾抛弃过我,她仍是我温柔慈悲的母亲。“离开吧。这座城,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不该再回来的。”忽而娘亲黯然萧索地说着,我有些听不懂但却坚定地告诉她:“我不会走的。在这里能看着您,也能帮到恪哥。我不会走的。”
“傻孩子,看着我作甚?我过得那样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娘亲笑笑地离开我身边,她渐渐转身重又背对着我:“这儿宫人们都需尊称我一声淑妃娘娘,而皇后娘娘又是明理得体之人,我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可是,果儿看得出来您不快乐。”我红着眼,悲伤地说着:“您过得并不好。这不是地位尊荣可以抵得上的。”
听我这么说,娘亲只是讪笑着摇头,微叹一声才道:“物是人非,你不会懂的。这大兴宫对于我是什么意义,你不会了解的。果儿,也许他被天下人斥为昏君暴君,但仍是我挚爱的爹爹。”她双眼通红,柔弱的身子因悲恸而轻微颤栗,“可是这都不得已成为过去了。现在,还有一个他在这大兴宫里。而这个人,却是我现在、将来都挚爱着的。你懂吗?”
我不懂。木然地站在原地,若按娘亲的话来说她是真心爱着皇上才留在这宫里的。那么我呢?我的爹爹呢?我们又是对她有什么样的意义呢?若她不爱我爹爹,为何又要生下我?思绪万千,良久我方萧索地问着:“你不爱我的生父?”
“那不一样的。孩子,这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你不懂,也不可以知道的。无须再记挂你父亲,他已经不在人世了。离开这皇宫,它不适合你,你该有更好地生活。”她终究没有转过身看我,我辨不分明她的神情,也分不出她的真假。半晌又听她说:“而对于我,你也无须再记挂。我的两个孩子定能护我周全。恪儿和愔儿,都是我的好孩子。”
“那么我呢?我不是吗?”鼻子酸楚,心里似被紧紧拴着绳索,而绳索另一头还系着大石,把我的心扯得直达深渊。等不到她的回答也等不到她的转身,我凝视着她的背影,忽而想到恪哥每次离开的背影。为什么被放弃的总是我?我就这么不值得被呵护么?
“你不是我的孩子。”娘亲终究出了声,却是这么一句似刀尖刺心的话。“走吧,离开这皇宫。我并不想再看到你。懂吗?”
“果儿明白了。”原来我那样害怕淑景殿,不是害怕这是一场梦,而是害怕这是真实的。因为在梦里再不堪还是可以安慰自己梦会醒,可现实就是真的,想要否认却不可以。我的娘亲是高高在上的淑妃娘娘,她有她的生活,并不想被我打扰。屈膝行了个大礼,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她把我生了下来,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也与恪哥联系上了缘分。俯首磕头,实实地碰触到冰凉的地面发出声响,三叩首,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够做的。我想告诉她,我是多么的敬爱她,哪怕她并不想要我这个孩子。“愿娘……娘万福安康。果儿先行告退了。”捋了捋襦裙,我站起来的时候看见她仍是站直着背向我。心痛得无法呼吸,声音颤抖:“其实,这已经是果儿的福分了。多谢淑妃娘娘。”我原不曾想她能有这般温和的态度对我,这样叙叙说了些话,就够幸福的了。
静默地转身,一个人慢慢地走向殿门,可还是忍不住转身想要再看多一眼娘亲。只见她的肩旁似乎有些颤动,是为我难过哭泣还是太生气我的不肯离开?黯淡地低下头,我伸手使劲地推开了殿门,太阳微斜,鹅黄透着我的眼眸,但愿娘亲还是会为我难过的,这般安慰着自己。可内心的真切感觉却欺骗不了眼泪,瞬间视线模糊,泪如雨下。
“姑娘,您怎么了?”即出殿,素晴立刻迎了上来关切地询问着。我只是摇摇头,不发一言仅仅执着她的手拉她下石阶。我不敢再回头,哪怕再看一眼都会让我心碎。娘,果儿不会再来淑景殿看您了,就让您认为我已经出宫了吧。我边下阶梯边暗自想着,内心独自说着:果儿只愿能与您在同一处地方生活,在大兴宫与东宫的一墙之隔间遥想思念。我不会走的,为了能时时知道您的消息;为了能协助恪哥,哪怕是要了果儿的性命,我都不会走的。“素晴,你记着,往后再也不必担心我的心意。无论我有再多的心思难以排解,我都不会离开这皇宫,不会弃恪哥于不顾的。”终究把心思说了出来,借着告诉素晴来告诉自己,也许当恪哥需要的棋子,会是我的价值。
素晴由我牵着,听了我的话也不说话,良久才问:“姑娘,娘娘与您说了什么?您……”
“别问了。”斥声制止,纷繁复杂的心绪我不想再追究。我现在唯一能清楚的是,无论先前再怎么想要出宫,收到恪哥的信条后;听了娘亲的话后,我反而不想走了。当所有人让我走,让我自己选择的时候,极致的关头倒是让我明白自己的心——我只想为恪哥做些事情,无论被欺骗还是被利用,都想要为那个人付出。若他只是哥哥不能相恋,那么我就作为妹妹好好支持着、敬爱着这个哥哥。若此生只能无关爱情在他身边,那我就藏起所有爱人的能力,只做他的好妹妹,让他安心。“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但是你只需要知道,这是我的选择,没有任何人逼迫我。”
“是。奴婢懂了。”素晴诺诺地转而搀扶住我,不再作声。由此归途东宫,一路无言。
“小姐姐!小姐姐!”童稚的声音欢悦地传来,瞬时打破了我与素晴沉默的局面。知晓定是李治那皮小孩寻到我了,于是在嘴角淡淡挂起笑容,从容地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只见李治一蹦一跳地朝我奔来,一如头一次见他的模样。这孩子总是那样开心无忧无虑,我即将要为了恪哥而利用他,让他这么早就明了何为人心险恶。心里忽生一股难过内疚的情绪,可脸上还是一样的欢喜。这么一刻我终于明了贞儿姐姐在我进宫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凭着你再多的不如意,脸上都要绽放笑颜,笑得连你自己都以为自己真是快乐的。
“小姐姐!你这是去哪儿了?要我好找!”李治冲到我面前,不满地控诉着。我弯下腰,理了理他的凌乱了的衣衫,真是个小孩,“奴婢这不是为了找殿下您么?瞧,识了您的玉坠就朝这儿找来了,还唤了个帮手,愣是没找着您。您可真会躲呀!”边说边指了指一旁的素晴。
“奴婢给晋王殿下请安。”素晴缓缓朝李治行礼。
“那当然!”李治接过我递给他的玉坠,也不管素晴的请安,自顾就雀跃地欢喜而笑,一副天真的模样。我略带感伤地看着他,直起身子看向素晴:“咱们带殿下回去吧。”哪知李治听我这般说,忙拉着我的手央着:“小姐姐,我不想回去!一个人在府里一点儿都不好玩儿,您就央大哥今儿让我在东宫里吧!我想和小姐姐在一起。”
“那可不行。”我扶住李治的肩,半蹲在他面前,想着要怎么劝解他时心里却忽而有了主意:“殿下虽年幼,但也该知道东宫是何人的住所。您只是王爷,如何能再东宫留宿?再说了,您方才的话若是让太子殿下知晓了,定是会处罚奴婢的。奴婢是太子殿下的人,岂是可以总与您玩游戏?这是太子殿下不准许的。”
“我是大哥的弟弟,这都不可以么?”虽是小孩,但宫廷礼仪的教育下,李治也是明白尊卑长幼的。果然即见他嘟着小嘴似乎明白又似乎不信的样子,不甘心地说着:“我只是喜欢和小姐姐玩,这样也有错么?哥哥要是生气就该冲着我来,不该责罚你的!”
“您是王爷,小姐姐却只是奴婢,太子殿下生气了当然只会责罚奴婢呀!皇上期盼兄弟友爱,太子殿下是忠君之人又岂敢责怪您这个弟弟呢!”我继续说着,眼角余光瞥见素晴诧异的神色,我只不管。“那,那先前大哥是责罚过你了?”李治担心地看向我。被这样单纯的目光刺伤,心里犹疑但表情仍是一副状似害怕的模样,带了迟疑地点头继而又夹杂着慌乱对他说:“您千万不要为了奴婢去说项,这只会让奴婢的日子更难过。殿下,若仍想见着奴婢,往后就要听话不可这般胡闹了。”
“这么晚了,不在偏殿哪儿都寻不得你,怎么在这里?”说巧不巧,李承乾也好些日子不来看顾我倒是今日都撞上了一块。我目光越过李治的肩头,看李承乾一脸严肃地站在不远处。忙变得蹲了下来,好让李治挡住我的表情,这才一副哀求的模样。而李治听得出李承乾的声音中的不悦又见我央求的模样,想来是相信了我的话,只见他朝我认真地点头,然后转身使了小孩子心性,对着李承乾也不行礼不问好,低着头愤愤地,一言不发就跑开了。直把李承乾弄得丈二和尚似的,皱着眉纳闷:“这九弟是怎么了?一点儿尊卑都不分了!”
我瞧着李治已经跑远见不得踪影,才敛了衣裳,缓缓走到李承乾身旁,用自己的双手挽住他的胳膊,柔声道:“晋王不过三岁小儿,殿下何须同他置气?”
李承乾瞥视了我一眼,又见素晴伫立在旁候着,语调不快地朝她一摆手:“愣着干嘛?还不退下!”
“是。”素晴平静地扫视了我与李承乾一眼,恭敬地躬身退后,极迅速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有些不懂她的情绪,我微蹙了眉头。说不清楚哪里怪,但是只觉告诉我素晴刚才有些不对劲。“想什么呢?”还未回过神,脸颊已经被李承乾捏住,强制着让我看向他。我只得勉强地笑着:“殿下这般,让妾如何回话?”
李承乾骤然松手,单手别在身后而腾出的另一只手却攥紧我的手,淡淡说了句:“回去吧。往后不要再去淑景殿了。”
我诧异地抬眸,他什么都知道?那方才我的小伎俩呢?“不必这般看我。这几天那般老臣倚老卖老在告本太子的状说什么学业不精、生活萎靡,父皇寻了我去训话。所以我一直在自己殿里琢磨着什么搪塞了那些多管闲事的人。头一号就是我那好舅舅——长孙无忌!”李承乾看出我的讶异,仍旧淡淡说着:“所以我没闲心去派人跟踪你,是你的母亲大人亲自派人过来说你私闯淑景殿,让我驱赶你这么个贱婢。”
“贱婢?她的原话么?”怅茫失神,鼻尖酸而刺痛。我呢喃道:“殿下是要依照淑妃娘娘的话,要妾出宫么?”
“你是我东宫的人,淑景殿的主子还管不着!”不知为何,李承乾说这些话的时候,由牵着我的手变成双手紧紧揽住我,不知是否在安慰我。我淡淡笑着:“为了贱妾而去得罪您父皇的宠妃,这不合适。”可他好似没有听到我的话,只管揽着我向前走,他的温暖包裹着我,忽而我有种错觉,他也不过是个寂寞的人,东宫太子,高处不胜寒。
“死乞白赖来的亲情,还不如不要。”半晌,李承乾阴沉地说出了这么句话。他没有看我,只是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前方,好似这些熟悉的东宫之景要吃了他似的。我恍惚间靠紧他,总觉得此刻我俩是世间最可怜的人,只有相互依偎才可以取暖。“往后若要寻我,就直接到内殿找我。留你在偏殿,这样我想见你时也容易些。要是安排个正殿给你,他日要是见你只怕又落下个沉迷女色的名号。”不解李承乾为何这般说,我侧目看向他,他的侧颜冷峻而清寒。
“你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子没有名号地留在我的殿里总归又会闲言,难道你都不想要个名分或者自己的居所?”李承乾突然停下脚步,“即便你是不想要,可总归会问我为何不给你册封也不让你离开偏殿吧?”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真真不曾想过他会疑问这些。难道之前我对他的设想并不完全正确?也是,我看人许是不准的,若是真的什么都明白,就不会料不到娘亲竟然这般迫切要我离开。只是淡淡看向他,平静地说着:“妾习惯了由旁人安排自己的命运,无欲无求,所以对于殿下所有的作为都不相问。何况,妾只是奴婢,说的话也不见得重要。”
“每一个人都是重要的。我不允许你再有这样的想法!你该做你自己!”他突然变得暴躁,突兀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见我满眼震惊,他敛去锐气道:“他们要的不是李承乾这个太子,他们要的是符合他们期望的李承乾这个太子。我厌倦了那些老臣和父皇口中的太子应该如何做那样的话。我就是我,我只想做我自己而不是一个名叫太子的木偶。”
他受伤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的真切。那些外界的流言蜚语,那些听风是雨的人对他的指画,都令他受伤了。不知道为何,心里徒生一股歉意,这个人称暴戾的太子方才用他自己的伤来安慰我,而我却在之前刻意挑拨了他年幼的弟弟与他的关系。“很抱歉。”禁不住脱口而出,我突然就说了这么句话。李承乾听了先是诧异,继而豁然大笑:“果儿啊果儿,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本太子只是无聊找你说话打发时间,可没有半分要安慰你的意思。”他笑得肩膀耸动,一时间尽有要抽过去的感觉。只是在我莫名看着他的时候,忽而又冷静了下来。我想要说什么,却见他已不再看顾我而是负手在身后,撇下我大步地离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