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件事情发生了。于是我一梦醒来,代价是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夫君,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国……
我终于想明白,为何朝云国的阿娇公主每次被狼群袭击,一个堂堂白民国的平王总会出现舍身相救。阿娇临走那日不经意的试探我本就清楚,只是,只是后来他赠了我一套剑谱《与天共舞》,名字倒像是个曲谱,说是他那隐世的道士师傅所传,此剑需男女两人合壁,所持之剑也需得剑气相通,否则很难发挥威力。我们偏不信邪,他持湛沪,我持承影练了数日也只是平平,方才信了那道士所言。海雒笙说,他会去寻干将莫邪剑,万水千山,让我等他。
我明月从来不是那种自做多情的怀春少女,局促不安却又可笑地想要讨恋人的欢心。索性我也无人可等,等他又有何妨?那个时候,我尚未看清自己的心早已情情窦初开。我只道自己心心念念盼着他寻了干将莫邪剑与我将那《与天共舞》练得炉火纯青,却没想过,那干将莫邪乃夫妻之剑,若非心意相通便无法驾驭,这套《与天共舞》又何尝不是如此。
婢女素月见我每日苦心练习那《与天共舞》便笑我痴,“公主,此剑法乃双人合壁,你一人单练又有何用?公主如此用心练习,莫不是瞧上平王了?要说这天下能配得上我大理绝色,明月公主者,也就平王海雒笙,还有那位月孤桐太子两人。”
我羞红了脸用剑着素月道,“小蹄子,休和我提那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素月那几个侍女便正言,也罢,我等日后便只提平王。
后来,后来宫中传来消息,我父王有意命我和亲,我自是满心不乐意,只因心中对那人抱有天真的幻想,于是便想,若白民国能主动向我父王提出和亲,或许这和亲也算得圆满。谁知那千山暮游走各国,推崇他所谓的联纵和亲论,各国纷纷联盟,我那荒唐的幻想便就此打消。但心中仍是残存了一丝丝的侥幸之念,或许上天注定,白民和长和便能抽中和亲签呢?那时的我根本从未理智地分析过,他次次巧合英雄救美,到底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什么旁的人,辟如阿娇……
阿娇走的那日,试探我对平王的态度,我还说得振振有词,什么家国利益,什么身不由已,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想起自己几次见到阿娇对平王崇拜的眼神,男人兴许都是喜欢的罢。而自己也欣赏平王的文武双全,但何曾用崇拜火热的目光仰视过自己的夫君,于我而言他是平王时,是心有灵犀的知已;他是我夫君时,是可同甘共苦的伴侣。也许英雄都需要崇拜,特别是女人的罢。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清晨,月孤桐便来叩门,说接我到远些的一个药谷静养,那里调理的药多,我只言自己睡着不方便起身,让他先行回去罢。他便留了个冲天焰于我,说若是我起来了,想去了,便拉响信号他看到自会来接我。
其实我只是想,这些事情不应该是我的夫君该考虑的吗?月孤桐所虑无非是担心明日的和亲罢了。
到了第三日上,一大早白家寨的乡亲们便相互簇拥着到江神庙观礼,金花婆怕我再出现上次的状况,便不肯唤我。我一个人托着九个月的身子,好不容易走到那庙的对面,找了一个最近江边的位置,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心却慌得不会思考。
到了时辰,老远我便见黑风头上顶着一朵大红色的绸布花,我那夫君白民国的太子殿下是一身玄甲红袍,威风凛凛地端坐马上,面色凝重地缓缓走来。旁边是他八拜结交的兄弟月孤桐,那太子倒是显示出了自己肆意妄为的个性,仍旧是白马白甲,未有半分喜气。再旁边的便是我的皇兄。我从来也未曾细想过,为何他们三人会同时出现,我只看得海雒笙那一身红袍却份外刺眼。
江神庙前千山暮和云天赐早就等在那里,身后便是两国的公主。按约定一娶一嫁,互不吃亏。朝云国的阿娇公主嫁与白民国的平王海雒笙,白民国的郡主海兰嫁与朝云国的云天赐。巫咸国的月孤柃嫁与雨师妾国皇子炎融,雨师妾国公主韩江雪嫁与三皇月孤枫。唯独我大长和国无人,仅我皇兄一人通报,说我前些时日得了重疾,既然是祭祀江神定要调养得当方可,不可辱没了神人,以免不敬。待我病好再行祭祀之礼。
那千山暮,略抽了抽嘴角道:“今日本就是祭礼和亲的日子,错过了今日,惹得江神发怒,殃及五国,你明蓁能担得几何?”
我皇兄道,即便是江神也得通人性,知人情,舍妹明月重病在身,起身尚不能够,如何梳得了妆,行得动礼?不过是等上几日。”
我那夫君虽然未言,但眉头蹙得厉害;月孤桐穿着白甲,却在马上摇着一把白折扇,不停地催促,只言:“如此灼日,国师莫不是让大家在此干晒着?”一副满不在乎之色,左右娶嫁的人都不是他。我与朝云国的云天赐兄妹有恩,他们自然不会明言。千山暮见众人皆不语,便道:“好,那便三日后在此行祭礼,若这三日内江神发怒,各国损失财务需得大长和国补偿。”
我皇兄头也不回便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剩下那四国行了和亲礼,吹吹打打,锣鼓宣天,五里开外都听得清清楚楚。眼见各国和亲的队伍,行了礼各自便要返回营地。但见那九江汇聚的江水突变,裹着黄沙,便从上游湍急而下。那九江汇聚平日里江水平和,也只是在雨季江水才略有涨动,今日即非雨季,却江水暴涨,只眨眼工夫,那江水便淹没了低处,我站的地方虽不是最低,但离那上涨的江水也只几步距离,那时我方知道托着沉重的身子爬山是有多累,幸好我还有些功底,便往上走了走。
那江神庙的众人也都好奇好端端地江水为何突长,也都驻足观看,对面瞧热闹的寨民却议论纷纷,都说是不祥之兆。还没等话音落下,上游便见突然暗下,那九条江似集体发怒一般,洪水夹杂着泥沙铺天盖地象伞一样突然便砸了下来。
不论是和亲的队伍还是瞧热闹的百姓,无一幸免,全部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卷了起来,那迎亲的鼓乐突然哑了声音,接着便是一片哀嚎,江水倾泻而下,我在低处站着便连看也未看清,正欲上爬,一个浪冲来便被打得晕头转向,掉入了江中。待我好不容易抓了个江神庙的窗户框浮出水面时,便见那江中到处是人头、马头、绫罗绸缎,嫁娶的聘礼飘了一江。我扶着一扇窗框飘在水中原本慢慢划去,或许还能靠岸,但那上游的水不但未减弱,反而越来越急,越来越大。我看到江神庙完全被淹没,所有物品均被冲至水中,江神庙前有一供香的香炉,被水卷着那香炉直砸在我的腹上,我只觉腹中一阵巨痛,痛得我丢掉了能保命的那个江神庙的窗框子,捂着小腹在水中挣扎。
我看见不远处有个黑乎乎的马头,那是,那是黑风。我心中一喜,努力挣扎着冒了个头,叫了声黑风。那黑风象是看到了我,便冲着我游来,我只觉得自己被黑风托了起来,还未抓到黑风,腹中便又一阵巨痛,金花婆曾和我说过,若哪一日,腹中连续阵痛,便是要生了。想是被那香炉撞了一下,触动了胎气。直到那时我才感觉人的渺小,不论你是王孙公主,还是达官显贵,在这天灾人祸面前,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我被那江水冲得晕头转向,直到在一拐弯处,方才抓拄一把长在江边的浦草,也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救命稻草了吧。我虽到了岸边但那身子在水中却沉得抬不起来,那个时候,我还暗自庆幸过自己抓了把救命稻草。因为我眼见着江水里一波一波的乡亲们和士兵们、官居员们从我眼前被水冲走。
转眼之间,我以为的庆幸其实却成了灾难。我爬在岸边,勉强只能冒个头,我先是看见阿娇呼喊着被江水冲了过来,我想伸手去拽住她,但是我不仅没拽住,还拨出了自己纂在手中的一把浦草,好在那草还有一半未被拽出。阿娇被我挡了一下,速度慢了下来,便冲在我前面的弯道处也拽住了一把浦草。
多年未见的金兰姐妹,想不到能在此时此情相见我以为这还是幸运。劫后余生的我们隔着江水遥遥相望,千言万语只能相视一笑。
老远的地方飘过来一块江神庙的门板,上面倒是趴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我的夫君海雒笙。我又以为这仍旧是一种幸运,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候,还有什么比见到自己夫君更庆幸的事情,但是有此想法的不止我一个。
我只听阿娇在离我不远处大叫道:“夫君救我!”
我以为是那江水咆哮我听得不够真切,可是阿娇不停地急呼“夫君救我!”我才惊醒,阿娇这称呼本没有错,既然和亲礼已成,那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夫君这个词她便叫得。
我愣愣地浮在水中,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因为我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那个曾经被我唤做夫君的人。
那门板虽大,但在江中的速度并不慢,好在我和阿娇趴着的地方,是个弧度较大的河道拐弯处,我只见海雒笙拨出了那把湛沪剑,在拐弯的时候狠狠扎进岸边的淤泥里,那淤泥深得直没到剑柄。我那口中的夫君在一别整整7个月后自此终在水中见到了我。
我眼睛通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咬着牙一言不发。我母后常说我性子倔,我皇兄也说我孤傲,凡事从不向人低头,即使打掉了牙也自己咽进肚子里,这样的性子早晚得吃亏。我深不以为然,我不是不会低头,而是需看为何事低头,为那些不值得的人或事即使低下头,也未必会有好结果,又何必让人践踏尊严。今日之事便是我那性子活生生的例子。
我抓着那把所剩无几的浦草,即不唤他人前的尊称殿下,也不唤他私下的身份夫君,更不唤他从前的名号海兄,更不会告诉他,我已近临盆。便只心灰意冷地望着他,他即早存了心要诓骗于我,说与不说有何区别?
我还记得那日他走前问我信他否?我道你是我夫君,不信你能信何人?此情此景倒是检验那虚情假意的最好方法。
海雒笙一言难尽地看看于他右边沉默不语的我,又看看左边声嘶力竭哭叫不止的阿娇。那一声声的夫君,象是刀子,生生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扎在我的心上。
只是我没有泪。
江面上飘来一块布匹,海雒笙正好伸手抓住,将一头缠在自己身上,拿着另一头却有些迟疑。我突然想冷笑,夫君的夫字,当真造得妙,夫者,从一从大;夫者,男女二人结合可称夫。二女一男便不成字。
“夫君救我。”阿娇刚叫了一声,一个大浪打来,她便吞了一大口水,身子一沉,头便陷进了水中。我只记得我离海雒笙更近些,看得分明,他不知是被江水蛰红了眼,还是见阿娇落水急红了眼,总之都不是因为我而红眼。我记得那血红的眼神,象是战场上杀红了眼的魔,六亲不分。
他只红着眼望着我说了两个字:“等我。”这话当真可笑。
那阿娇沉下片刻便又浮了上来,海雒笙便把手中的绸布扔给了阿娇。阿娇在水中扑腾了好一阵方才抓住那布,绑在自己身上。我只觉得腹中越来越痛,痛得我使劲抓了一下那所剩无已的浦草,那草本就长在淤泥中,禁不住份量,被我使命地纂了半日,早已不堪重负,如今我疼痛难忍之下,自然力道便大了许多,故此便彻底从淤泥中连根拨出。
我只道自己身子突然变得轻漂漂,不知是那羊水已破,我被江水冲走的一路上,便尽是殷红的血迹。江水裹着血水和着泥沙淹没了我的泪水顷刻间便吞没了我。
我的整个头虽然沉在水中,但还有些知觉,我只听到阿娇哭着唤我,姐姐,还有个人声音嘶哑地唤我“月儿……”。
死何其容易,生何其不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