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才见麦芒和棉棉跨坐地炕沿儿上坐也坐不踏实。他一下了就生气了。
“咋?到了自己的家反而成亲戚啦?”他知道家里脏,家里都不如监舍干净,可是两个孩子的态度让他太恼火了。他们嫌弃这个家,那就是嫌弃他这个老子呢!
“没!没!”麦芒只是说没,但他还是跨坐着。他紧紧拉着棉棉的手,想着该跟他说什么话。终于,他说:“爸爸,我们俩快开学啦,现在是姐姐在供我们上学呢,你回来当然是好事,要是身体还好,能劳动就劳动,村里的地姐姐让人种啦,你还可以……”
“啪!”杨德才挥手就是一耳光。教育人的话他早就听得够够的了。咋一见面儿子都要教育他呢?
“你个白眼儿儿狼,长到这么大学会教育你老子啦?”他指着天控诉儿子,“棉棉小,我就不说她啥了。你都那么大啦,你爹我坐监狱你就不能带上妹妹去看看你爹?你有的吃、有的穿就不能想想你爹?哪怕是从外边送进来的一包榨菜呢,那也是你当儿子的一片心,你的心呢?啊?白眼儿狼,你的心呢?”
麦芒闭口不言,只是大滴大滴地掉泪。杨德才不停地骂他,他实在止不住心里的委屈,颤抖着说:“您休息哇,我和妹妹先回去,我们俩还得上补习班呢!”
“补你妈的逼呢!”杨德才依不饶。“你妈跑了,你们也要跑,留下老子一个人等着让老天收尸呢?今天你们要走,就带你老子一起见见你们那个有本事的姐姐,她的逼值钱,那也是我把她养大的,她管弟弟妹妹就得管她的老子,我走到哪儿都能说得下这个理!”
棉棉哇地就大哭,她边哭边说:“不!不能呀!她不见你!我们不能带你去!”
麦芒只是流泪。他还是紧紧攥着妹妹的手,把妹妹掩在身后,说是要走,此时却一步都不挪动地方。
杨德才破口大骂,他把他坐监狱那点子郁闷、那点子委屈全都用他的方式倾倒出来。他只觉得自己委屈,却不知道麦芒和棉棉为什么哭。而麦芒望着这个破屋子、破院子什么都想得起来,什么都不想说。他决定今天就定在这里,等爸爸闹够了、闹疲了,他们再走。反正这个家,他真的不想回来了。跟着杨德才这位爸爸,他一辈子的前途都毁了。而姐姐,不但能给他一个光明的未来,还能给他和棉棉一份正常人的生活。他经历过,才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这不光是有钱与没钱的区别。
对于杨德才的出狱,他也很怕,只是他不能和姐姐说、和妹妹说,他只是心里害怕。他很怕他坐了几年监狱,爸爸还是原来那样的爸爸。可是他也怀着一点可怜的希望,他希望爸爸出来之后变成个负责任的爸爸,能勤快地劳动,能温和地待他。
今天,他带着妹妹来看他,是因为他生了他俩,不看他真是说不过去。如果他变好了,他就和他说说这几年的不容易,他和妹妹遭受的那些对待——在福利院的、在街上的、在寄宿的人家里的,以及在九三学校的。他们有一个有钱的姐姐,可是谁都知道他们是谁的孩子,他们一直替父亲承受着人们言语的责罚。可是,一个耳光把他打醒了,监狱根本没有改造好他,那样的爸爸又回来了!姐姐的麻烦来了!他们俩的麻烦也来了!
“咋不说话,啊?摆一副哭相给谁看?你老子死啦还是咋啦?……”杨德才没完没了。他的叫声这间破屋已经关不住了,院门外聚起了人,有人说着话就进来了。
“咋啦?咋啦?回来是好事,咋一回来就跟孩子闹呢?这不应该亲都亲不过来吗?”
杨叶子先进来说和,后边是另一个院儿的婶子,杨二女。
“你们是不知道?”杨德才一见有人说和就更来劲了。他指着天说:“我回来当然是想看看孩子们,这是人之常情么!结果,他们两个不带我去见老大,你们说,是不是这也做是太过分啦?我当爹的想见见孩子……”
众人一听就明白是什么事了,因为麦芒和棉棉还在哭呢。可是,这种事怎么劝说呢,跟杨德才能讲得清道理吗?
杨叶子只好和稀泥:“你看看,你这嗓门儿把两个孩子也吓哭了。你才回来就这样吓孩子,他们咋能跟你亲呢?不管咋说,你不在有人替你养孩子那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你也总可以踏实啦!”说到这儿,她环顾了四周,张张着手说:“你看看,这跟个猪窝一样,咋让孩子们喜欢呢?”说完,她又对杨二女说:“要是不忙,咱们给他收拾一下哇!”
说完,杨叶子也不等杨二女的回话,自己动手拿了个盆子出去打水了。
杨二女则把麦芒往外一推。边推边说:“你看看,这么大的孩子,现在只会念书,站在这里都不懂得干活!去哇!去哇!念你们的书去哇!”
麦芒趁势和棉棉出来。杨德才则被邻居缠住,这个问被子咋不晒晒,那个问还有没有米面,先给他拿几斤过来。
人不能得罪光,杨德才这才有了点人样子,虽然还在骂骂咧咧,但总算能正常对话了。
这些,赵篇后来都知道,谷雨当然也知道。但杨德才不过分,他们便不招惹他。哪有轻易去招惹臭狗屎的道理?
可是,臭狗屎自己就按捺不住了。他即使按捺得住,想看热闹的、想跟着喝汤的那几个嘎杂子也按捺不住啊!何况还有一个失意失势的全成呢!
全成当然现在还算个老板,还有些收入,但比起杨旺才在的时候那是差得远了。他堆材料占的地被村里清退了,原先的客户虽然还有些来往,但因为杨旺才的事也渐渐地远了。
这种“远了”,包括他感受到的人们的称呼和笑脸,原先,他一上街,“全成哥”“全成叔”叫成一片,凡是沾着点亲的,不管他都还是不理,都会有个敬词。现在,特别是选举失势,真的没什么人理了。有些人还是对他笑,但也笑得颇为尴尬。
这让他非常不忿,这是杨旺才死了之后他感受到的第二波儿的世态炎凉。
有拿了他钱的偷偷把钱给他送回来,被他一把推出门去。有的人不直接上门,怕嘴上说不出,脸上又难看,直接用塑料袋包好钱隔着院墙给他扔进来。于是狗就在半夜里叫,一晚上能叫好几回,第二天早上,忠实的狗就把装了钱的塑料袋一个一个地给他含过来。连续几晚都是这样,一家人睡都没法睡。
这气人不?当然气人!
气人怎么办?当然找出气的!
正在这时,杨德才这个蠢货出狱了,全成才觉得这下有事干了!
“德才,你是不是想看看你家那女子呢,我告诉你车牌号!她经常到村委会呢!”
杨德才摇摇头,“全成,车牌号我已经知道啦,车子跑得快,我追不上她,前天她看了我一眼上车就屁股冒烟跑啦!”
全成摇摇头。“德才,你这人就是死性,车子跑得快,可是房子跑不快呀,我告诉你她住哪儿?你那两个亲生的也和她一起住呢!你当老子的还不能和亲生的一块住一住?”
这话一下子把杨德才给点燃了。对呀,老子和亲生的孩子一块住,难道这还不行吗?
全成开车把杨德才带到镇上,然后掏出两百块钱给杨德才,“给!德才,事情能不能成,要看有没有恒心!你要是连这机会都把握不住,别说兄弟们瞧不起你!”
杨德才一听就懂了。这两百块钱虽然不多,但它承载着兄弟们的寄托啊!
临走,全成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又到营业网点给他买了个八十块钱的老人机。“德才,她要不在这儿住,你就上奶奶山去。她有时也在那儿住。她山上还住了客人,不少是有钱有闲的人。她是出过名的人,总还是个要脸的,你现在倒是没啥可怕的!”
一句话又把杨德才点燃了。他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天下本来没有路,路都是被光脚的踩出来的,只要不怕扎脚那就趟吧!
于是,他就留了下来。于是,他就开始恶心谷雨。
他饿了就到面馆吃面,每次要加两个鸡蛋,要另外多添一碗汤。吃饭的时候就跟人们诉说他拉扯谷雨长大多么不容易,一个面包的故事被他说了又说。
等吃饱了他就到谷雨门上等着,见棉棉出来倒垃圾他就要挤进门去,吓得棉棉哇哇地哭,可就是不敢让他进门。到后来,棉棉和麦芒都不敢出门,他就坐在门口的地上,他就不相信他们永远不出门。
这几天,谷雨得了消息真的不回去住了。她上山去住,她上城里去住,她有的是房子。她只求不跟那么恶心的人说话。
可是有人看不过去了。
谷雨在金椽镇的房子有三套,其中一套是食用菌专家焦秋草在住。到了夏天,通远凉快,山上好玩,焦秋草就把孙子接过来住。小孙子有时在山上住,有时在山下住,他也喜欢这个地方。可是楼道里突然有这么个贼眉鼠眼的人,小孙子就怕怕的。可是杨德才就坐在楼梯上,你往哪儿躲,你还要不要上楼?
看着小孙子害怕的神情,焦秋草忍不住了。他知道这人是谁,现在金椽镇的人都知道这人是谁。他就给派出所打电话,报告一个刑满释放分子恶劣的行径。
派出所真来了人,是赵篇和小代一起来的。
小代一看杨德才跟条狗一样坐在楼梯上就笑了。他一把把他从地上拉了一起来。
“我说杨德才,咱是个男人就得有个男人样儿,何况屋子里还有自己的儿子和闺女,你也给自己的孩子长长脸,别弄得他们没法抬头见人,行不?”
“我咋啦?”杨德才一脸委屈。“我儿子和我闺女住着好房子,让我这个当老子的回村里去住破房子,这是哪家的道理?何况,我当老子的为啥不能跟孩子们一起住?你们当警察的不去问问那两个不孝敬的,为啥倒来问我?我是有家不能回呀,我可怜呀!……”
他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恶心得小代真想一把把他扔楼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