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快活里的人不多,这时候几乎过了饭点,很多套餐都已经卖断了。
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定,点好两份尚有的配餐,我便向她询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想,我跟张潮不太合适。”她低垂了眼睑,带点恍惚,只顾拿眼睛盯着那碗例汤。清汤里只几片菜叶子,两颗黑色的香菇粒飘浮着,倒像是她的眼仁,无精打采的。
跟小眉关系再亲近,但她的感情之事,我无法插言,只能不着边际地安慰:“吵架了?你们俩出了什么问题?没多严重吧?别想太多了,情侣间哪有不吵架的,说不定过两天就雨过天晴了……他哪儿惹到你了,要不要我帮你骂他!”
“我们已经有几天没说话了——现在冷一冷,对大家都有好处,我要好好想一想,到底还能不能跟他一起?只是,小卿,我心里很难受,很不舒服。”小眉喃喃道。“这么久了,我才知道,原来我根本不值什么。钱到底有多重要?重要过人心吗?”
看她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忙把纸巾抽给她,她接过纸巾,在手里团成一团,抿了抿唇,仰起头闭上眼,默默地呆了一会儿。她再低下头来的时候,拿手指蘸了蘸眼角,已经化去了眼中的泪光。她端起那碗饭,刚刚执起筷子,却又放下了,她说:“你吃吧,我现在吃不下。”
现在纵然面前是山珍海味,我亦无心下箸。我伸手过去握了她的手,在手背上轻拍着,细声问她:“小眉,你说吧,我听着。说出来会好受些。说不定没你想像的那严重。”
小眉向我絮絮地说了起来。
事件并不复杂,我来的时候给小眉带了封家信,那封信除了日常的生活关心之外,还附带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内容,就是厂里面正在集资建房,小眉她家正好有可能凑上这一批。集资建房这件事,我走之前就听说过,只不过因为我父母在厂里资历较老,加上我爸又是享受国家二级专家津贴的特殊人材,所以在几年前,厂里就已经分了一套二的新房子给我家,住房问题早就得以解决,这次的集资建房跟我家没啥关系,所以也就没有去关注。
这两年来,免费分房子已经成为历史,但源源不断的一批批职工住房问题,仍旧是摆在面前需要厂里解决,因此,取而代之以前分房方案的,便是职工自主集资建房,厂里可以提供免费的地皮,房子建好了,谁出钱就让谁住,但是房子只有居住权跟继承权,不可以流通买卖,因为地皮是厂里的,房屋的出资人只能拿到房产证而没有国土证,这就是所谓的“小产权房”。
这种小产权房,对于厂里的职工来说,仍然是稀罕物品,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始终是中国人的梦想,有了房子才会有安定的生活空间,才能够结婚生子,安心地生老病死,这是大家都认定的一个常识;可毕竟是僧多粥少,在厂里能排上交钱的权利,也是一种本事,小眉家好不容易能够抢到一个名额,当然不会放弃。
这次统一修建的,都是两室一厅的新户型,不再是旧的那种两间小房加个过道,而是真正的两个大间带了一个中央客厅,因而面积比老户型足足大上一半,集资的费用就要高些,总共算下来,要交三万多近四万块。小眉家因为她妈妈常年身体不好,只在厂里照顾下做个散职,比普通的双职工家庭收入都要低,因而没积攒下来多少钱,上周四她才又接到新的信,说是十天内着急要交,不然这机会可就得让给别人了,实在是不得已,才写信找小眉要钱的。
钱的缺口是一万两千块,这数字听上去不算太大,对于工薪阶层却也不小了。小眉的收入也是跳槽到新公司后才涨起来的,以前在电子厂的收入跟我现在差别不大,加上她对衣服与化妆品的兴趣远远超过我数倍,所以这一年多来,也没怎么存起钱来,接到信后,她把所有的钱统了又统,包括我还她的那一千块,也才不足八千的存款,要不是她有一阵子经朋友介绍,去当过两三回的兼职平面模特,只怕连这个数都凑不上。
她知道我是帮不上忙的,所以也根本没跟我开口,她能找的人,只有张潮。
小眉跟我说过,他们俩的经济完全分开,互不干涉,张潮的收入一直比她高,但具体高到多少,她没问过,他也不说,平时两个人外出,也不全是他付账,小眉总会自觉承担一些,大概三分之一的比例;张潮为人守旧不花哨,所以即便心里对她好,但也没有买礼物给她的习惯,小眉虽是个讲究浪漫情调的人,于这一点上却对他也并不苛求;一向以来,两个人的经济是各自独立的,基本上泾渭分明,倒也相安。
可这次不一样,她急用,她把这事告诉了张潮,告诉的口气中有一点点埋怨,她不是怨他,她只是觉得家里给的时间太紧了些。她以为在她诉完苦之后,张潮会立刻掏出钱来借给她,甚至——她还这样想过,即便是他不提借条与归还的事,她还是会给他写一个字据,说明归还的时间。她算过,以目前的收入,只要熬三个月,这四千块钱就可以还上。
但她没料到的是他的态度,他听完后,沉默半晌,才说:“阿眉,你家里为什么要找你要钱?他们不会自己借吗?”
家里的困难,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找家里人吗?小眉被他这话问得有点发怔,我难道不应该为家里出力分担?
张潮还说:“阿眉,这个事我觉得不对,你已经出来这么久了,他们也没管过你,这下子要钱就想到你了,你又不是他们的摇钱树!”
小眉道:“家里从来没找我要过钱,我父母有困难,我当女儿的帮忙是理所应当,哪有你说的什么难听。”
“不是我说得难听,是他们做得难看。”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父母,我父母哪一点做得难看了?”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头,什么都要用钱的,他们该为你着想,以后我们……也没有精力再顾他们的,天隔地远的,你顾得了一次顾不了两次,你家里又不是只你一个。”小眉有一个弟弟,只是年纪尚幼,还在读高中,这事张潮知道,“我的钱都已经寄回去存起来了,我手上没有,反正以后这笔钱早晚是会给你家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张潮慢吞吞地说。
听他这话的言下之意,好像小眉在变着花样找他要彩礼似的,而他却还没有考虑好。
小眉真的气了起来,难道在他心目中,我就是连四千块的价值也无?这也要他翻来覆去地找这么些理由出来,真是难为他了。以前从不觉得,他对于钱是这么看重的。
“我没找你要钱,你想多了。”她背过身子,硬硬地说。
查觉出来了她的恼怒,张潮试图宽抚她,“要不我们去预支一下工资,加起来也有三千多了,差不多了吧?”
“谢了,免了。”预支工资?先不说刚来这家公司人家同不同意预支,如果真预支了,那就表示直到下下个月0号发工资前,两个人要将近两个月身无分文,午饭有公司包,可早晚两餐又怎么办?他难道就是想这样“好好爱护”自己的么?
“我没骗你,我是每个月一发工资都把钱寄回去的,我妈帮我存着,我就只留两百块零用,不信我给你看汇款单。”张潮要翻他的包去找单据,好证明他此言不虚。“以后这钱就是我结婚用的,我家里一分钱都不会动。”他强调“我结婚”这三个字,对的喔,是他结婚,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好好存着吧,这么重要的钱,我哪有那个胆子借用。”小眉一边说,一边就下了逐客令,“你先回去,我有事,不留你了。”
“那……你那边要钱怎么办?”他离开前,见她脸上的神色明显是不虞的,他迟疑了,明明已经拖拖拉拉地走到了门口,又转身走回来追问。
“怎么办?我自己想办法,不劳你费心。反正还不至于为这点钱去卖……”她尖刻地说,看到他脸上流露出不快的神情,心底下隐隐起了一层快意,只是这快意浅,只一现如昙花。
“阿眉,你讲话不要这样……”他的责备还没说完,就被压了回去。
“我怎么讲话是我的事,我爹妈管得,你还没资格管。请回,我不想看见你。”
他动了动嘴皮子,终究没吐出后边的话来,只怏怏地走了。
这是他们这几天来,讲过的最后一句话,一连四天,他们都是见了面就各自避开,小眉的头一直昂得高高的,这样她就不会觉得有眼泪会落下来。
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小眉的表情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惨然,我看得出来,我也能够了解,她是在感喟感情与金钱的失衡,就像她在最后说的那句话那样:“小卿,他从来在钱上面认真,这个我是知道的,也不怪他,但如今,我就只想知道,在他心目中,我的斤两,到底值多少钱?”
我劝她:“别想得那么极端,也许他只是不会说话,他手上真没钱,心有余也力不足。”
小眉冷笑:“他是怕我算计他的钱,就跟他有多少钱似的!只怕他心里头,是担忧着我以后会一直贴补家里跟弟弟,他负担不起,还是趁着现在,说清楚干净。”
这未尝不是事实的真相,现实总是比幻想来得冰冷,我们从不想算计人心,只不过,我们却摆脱不了人心的算计。作为男女朋友,在法律上是没有互助义务的,金钱的往来,有时是增益感情,有时却是消磨感情,只是,人的感情能够用条款或数量,去比测去衡量么?以真心待人,总是盼望别人也能报之以真情,至于这真情中,掺杂多少的虚情,多少的假意,也只有到得某一刻,才终究会面目毕现,我们所能选择的,无非是承受得起,或者承受不起。
桌上的两套饭菜都已凉透,即便是曾经的美味,而今也只堪嚼蜡。饭菜可以倾倒了重买,付出金钱就行,那些付出的感情,任如何计量,都只落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