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玗听到音乐声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半了。音乐声音很响,基地的喇叭倒还不错,就是音质太差了一点,他一听就知道,这至少是台十年前的手提式双卡录音机,也不知道是哪位同事贡献出来的古董,都够得上进博物馆的物件了。
他禁不住自己苦笑了一两声,站起来把电视的音量关掉,点了烟站到窗口,瞧瞧下面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热闹场面。
他的眼睛足足过了两分钟,才逐渐适应下面昏暗的状况,然后他慢慢逐个地看到了他的三个上司跟两个同事,还有另外五六个不认识的人,中间有大概五个女孩子。音乐断开的档口,三三两两的人们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就聚在仅有的几只灯泡下面,眉目都可以看得很清楚,而在远一些的地方,似乎还有两三个人躲在暗夜的保护层里,像在隐藏也像是在窥探,不过他可没有兴趣去探究,所以在下一曲刚起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将窗户关牢一点,开着空调继续看电视了。
他把烟灰随意往下弹了弹,伸手去关窗户,楼下的场景已让他失了兴趣。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个身影,很眼熟,象是不久前刚刚见过的。熟的不是人的脸,因为脸从上面往下俯看是看不清的,尤其下边是这样一种忽明忽暗的恍惚光线;熟的只是那一份姿态,长长的裙裾飘扬起来,在脚尖上转动的那种感觉,和那个过份纤瘦的身型。他立刻开始回想,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身影?只过了几秒钟,那个女孩略将头往上扬了扬,浅浅笑了起来,显然是她踩了舞伴的脚,那种歉意的笑。于是,他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看清了她的面容,立刻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她熟悉了:她就是上次同乡会上,阿丁带过来的那个叫孟沅的女孩,就是她,抢走了阿玮的男朋友,害得阿玮到现在都还伤心。
他胸口汹起一股反感厌恶之情,不是因为她本人的任何举动,就仅仅是因为她的名她的姓。她怎么会在这里?那应该也是来培训的——他立刻反应过来小丁找他要电话的事,那么就是为了她罗!哼,以为混一张证书很容易吗?他有点凶狠地想:我监考,你还混得过去?
他的想法当然不可能通过无型的波传递到下面去,所以吕玗在上面观察着下面时,正在下面起舞的孟沅却一点也不知道,她只是好笑自己那么拙劣的舞姿,却被硬生生拉来参加这场不伦不类的舞会,实在是有点滑稽。
***
当敲门的声音在她们宿舍响起的时候,她和彭丽都已经冲好凉靠在床上,开着空调美美地看电视。第一声敲门是九点正,她那时身上正穿着睡衣不方便开门,便隔着门问了声:“哪位?有事吗?”然后听到一个男声说:“小姐们,请你们跳舞去。”她觉得门外的人,语气非常唐突,而且没头没脑的,更不会开门了,便轻言细语地婉拒道:“对不起,睡了,不去了。”然后继续去看电视。彭丽向她侧过身来挤眼睛,“谁请你跳舞啊?”,她装作正经的样子,拉了拉自己的睡裙,回她道:“请我们俩个的——我才懒得去呢!你不至于告诉我想去吧?赶紧收拾好了自己去,我恕不奉陪。”当然,彭丽白了她一眼,回了她一句:“神经病!”
只过了几分钟,敲门声又响起,彭丽恼怒地远远叫出去“都睡了”,也完全没有用,门外的人异常固执,他不再说话,隔几秒就敲击三下,那敲门声很轻柔,然而坚定,“铎铎铎”地节奏明快,显示出门外人不达目的绝不放弃的决心。孟沅她们先是不理,继续装睡,可外边也不肯停歇,双方僵持了有近二十分钟,孟沅终于烦了起来,她匆匆套上一条连衣裙,跑过去把门开了一条缝,只探个脑袋出去,想跟门外的人三头六面说个清楚明白——反正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再这样敲下去,她要去投诉了!谁料话还没说出口,她倒愣了,门外的人也愣了,她先叫了出来:“是你?”
原来门外那个坚持不懈的人,居然就是下午刚刚认识的张择民。
“孟小姐,原来你住这屋啊?”张择民的脸红了起来,“我不知道是你,不然也不会敲这么久了。”
“什么事啊?你这么不屈不挠的?”孟沅倒对他开起玩笑来了,她料不到他的性子是这样执拗的。
他的脸又红了红:“都是他们几个处长科长,非要今天晚上跳舞,说什么同乐,和学员交流感情。敲不开你们的门,就叫我非把你们请动不可,所以没办法,只好一直敲下去了!”
孟沅这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外,吹着走廊上的自然风,也蛮舒服,她问:“为什么叫你来请?其他人呢?”
“还有另外两个宿舍的女孩子,是他们自己请去的,就请不动你们,我也没办法——谁叫我哥是管接待的呢!”
“这里边女生多得是,肯定有不少爱跳舞的,干嘛非要我们俩去?”孟沅歪了头问他。
“我哥说的,我只负责把你们请到,其它的我也不知道。”他沉吟了一下,“拜托,看在老乡的份上,就算帮我哥这个忙吧,已经过了时间了。”
张择民脸上带着点恳求的意味。
念及刚刚那番攻坚战,孟沅又自己在脸上偷偷笑了起来,这下子不好再拒绝,她跟彭丽两个急忙换衣服,就这么短的时间,彭丽还抽空化了个妆,让孟沅对她的化妆速度佩服不已,她自己,可以连口红都懒得涂的。彭丽一边照镜子一边斜着眼盯她,问:“你不打扮打扮?”孟沅就拿手理了理短发,慢条斯理地说:“我都已经换上长裙了,够意思了吧!”彭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的意思就是你够漂亮了嘛,都不用打扮的?”孟沅便跨过一步去掐她的脸,一边嚷道:“你少讽刺我,就我这样子,再打扮也白搭。我这纯粹叫做懒!懒到这种境界的女生,你理解不了吧?”彭丽便笑开了。
女孩子之间似乎天生就会带点敌意,尤其是青春美丽的女孩子,即便是朋友间,也会互相比较,每每这种情形下,孟沅都会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原本自己就算不上美女,只在眼神清亮上占了点优势,她可不想因此,就成为其他女孩的假想敌。
她不是不想打扮,只是从小到大,她对自己的要求,就是父亲对她的要求,成绩好就行,打扮什么的,连末节都排不上。及至上了大学,一寝室花枝招展莺莺燕燕,她也曾兴趣盎然地同大家一起去买化妆品,然后在脸上开试验田,先花一个钟头化妆,再花一个钟头卸妆跟保养,她都跟着学;可没过多久,新鲜劲儿一过,她就意兴索然了起来。加上买化妆品的钱,必须得挤占她买书买磁带的份额,她权衡利弊,终于还是选择了“书中自有颜如玉”。就算如今自己挣了钱,可叫她掏出百元大钞去买化妆品的时候,她还是会肉疼不已。久而久之,她手上除了一盒国产的润肤霜、一支洗面奶,一支两用的眉笔跟眼线笔、一盒四色眼影跟一管口红外,什么化妆品都没储备,何况就这点家当,除了洗面奶跟润肤霜,其它的,她都搁在家里没带过来。
她们俩个跟着张择民下楼去。操场上已经有了三四对人在随着音乐起舞,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面前已经出现了一个中年微胖的男子,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她想分辩说自己跳得很滥,几乎跟不会一样,那人已不由分说,挽住她手扶了她腰,开始往舞场中带,她的眼角一溜,看到彭丽也已经被另一个人拖进了舞曲中。
一曲既终,她又习惯性地躲进了黑暗里,似乎在陌生人遍及的世界里,反倒只有黑暗才是最安全的所在。彭丽没来找她,因为她看到彭丽正被一个个子颇高但体型偏瘦的人绊住了说话,然后她看到张择民:他正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她。她站的地方是整个场中最暗的,头顶上跟附近所有的灯泡都不亮,极不容易被发现,不过她还是立即被刚才的舞伴找到了,他向她踱过来,再度邀请她接着跳下一曲。
她这一跳到明亮的灯光下,张择民也发觉了她,所以当这支曲子一结束,他立刻跑了过来,同时拉了他哥哥来,就是那个高而瘦的人。彭丽自然一起过来了,正好听到他在说:“……有什么问题包在我身上……跳跳舞不会影响上课的……拿证没有问题。”
跳到十点半的样子,她们俩个都倦了,想回去休息——真奇怪,平日里看电视看到两三点钟都没有这么疲倦的,想是因为实在是勉为其难充当陪客,并不能心情愉悦的缘故。可那几个人分明正在兴头上,一丝半毫想停止的意思都没有,她们出于礼貌,也不便说走:既来之则安之,统共就这么六个女孩子,她们一走的话不是散定了么?孟沅在这点上,还是很注重礼仪的。
中年胖子又来邀请她了,跳至半曲,那胖子忽然凑到她耳边说:“小孟,一会儿我们说去小梅沙宵夜,一起去啊!”
孟沅来不及考虑他怎么知道自己姓氏的,先吓了一跳,一脚又踩在他的皮鞋上,又忙着缩脚连声道歉,他一再表示没事,等着她的答覆,她却回答说:“对不起,陈处长,我不去了,明天一早还有课。”她早就听他自我介绍说是处长,姓陈。
“没事没事,课有什么嘛……”他一副大人物不知小民疾苦的派头,“她们几个都要去,你也一起吧,反正就开车过去,很快。”
“不了,真不去了,谢谢您!”她故意把“谢谢您”这三个字咬得特别重,一副受不起的语意。
姓陈的处长显然有点扫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继续跳着,孟沅便下了个决定,跳完这一曲,是一定要告辞回宿舍的,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不问题了。反正,今晚能做到这一步,她已仁至义尽。
她和彭丽两个人,十一点差七分的时候回到宿舍,刚踏上楼梯,就看到两辆车“呼”地压门而出,那呼啸的声音,倒有一两分咆哮的架式,于是她们继续上楼去。
睡觉之前,她又美美地看了一个多钟头的电视,音乐节目还没出来,她就关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