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隧道,漫长得没有尽头,暗无天日的压抑里,气氛诡异而浓重,连光线也是漆黑的,一小束一小束左右交错着射下来,还来不及展示些许的温暖,就立刻与隧道里本身的黑暗融为了一体。顶上不见实,脚下也没有地,孟沅就悬在这样的一个虚空里,围绕着她的,是一层层剥离不开的暗黑,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生机。
终于从极度的寂籁里传来了风声,呼呼地从耳边刮过,这不知所往的风,与身边不可理喻的世界混糅在一起,不安定的慌张迷乱,她置身混沌之中,被动地等待着任何一件事的发生。时间停顿,像是被冻结在某一格,永远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时间与空间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失去了意义,她只能等,一直这样等下去,等那不知因果的事,不知因果的人。
她的心里极度恐惧,因为她根本不能知晓,自己究竟落入怎样一个狂乱莫名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所能给她的,只有黑暗,只有苍凉,没有根,没有果,没有花叶。她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一定是为着什么才会来到这里,但为什么——她找不到人问,也问不到自己。
从远处传来密集的鼓点声,每一个节拍都重重敲击在她的心间,震动得她惊惶,可是一秒钟——或者仅仅是意念上的一秒钟之后,那声音已经消失了,完全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这竟使她感到错失:那鼓声,也仅仅是幻觉?
但她感觉到了人的气息,从她背后散发出来,她转过身,已经看到“他”了,那是一个男人,没有长度,也没有宽度,只有扁扁平平的一张脸孔,交织在身后的黑色布景里。他向她“走”过来,令她觉得一种极度的熟悉——那一定是个她很熟很熟的人,但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与嘴唇,都若有若无地化解在空气中。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走”着,她满怀期望地停留在原地,她以为那是一个来拯救自己的人,她在内心里坚信:他一定是来带她离开这里的。有他在身后,她觉得踏实多了。
然而,就在她还在热切地盼望着时,他已经飞快地越过了她,笔直地走进前面的隧道里去,那影一格一格地填到了无尽的空虚与黑暗中。她惊呆了,因为她根本没有料到,他竟会完全漠视她的存在。自尊使她不能去叫住他,去恳求他,求他将自己带离这个疯狂沉/沦的世界。她只能苦忍,眼巴巴地瞧着他一步步离开。
可是,他竟然又出现了,仍是出现在她的身后,仍是一言不发地越过了她进入空洞的暗里,她忍不住想向他呼救,即使她根本不能叫出他的名字,可他知道,他是可以拯救她的。他是那么熟悉甚至倍觉亲密的一个人,熟悉亲密得像是每天陪附在身边的一个影子,永远丢不掉,永远在身后无从捉摸。她只想向他狂喊:“救我!”但她喉咙里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许多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连她想放弃所有的尊严、骄傲,不顾一切地呼救也不能够。窒息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身边的人不肯施以援手,这番狰狞与惨淡,绝非她所能承受。
第三次,同样的场景又来了,他还是这么走,漠然地走过她身边,走向前面更空泛的浓雾中去。忽然,他停了下来,转过头呆滞地望着她,孟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得到白茫茫昏惨惨的眸子,积压着深不见底的空洞。她发觉他是没有脸的,没有脸上的其它器官,平平板板的一块中,只镶嵌了一只眼睛,熟悉得令人想靠近,却又苍白得令人作呕。那双眼睛就这么定定地对住她的眼,分明是一种召唤:来,过来,我带你走。
她已经不能拒绝不能思考了,她只能迈步上去,一片茫然地跟上他,投向他的影子。影子里蓦地伸出一只手来,平平地滑向她,她没有思量的余地,只是踏出去,机械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两只手无法交汇,就如你无法握紧空气一样。她看到自己伸出的那只手,与伸向她面前的那只,一模一样地白,那是种泛着青色的白,像病人、更像尸体,没有哪怕一点点的人气……
她尖叫了出来,回荡在沉闷里,她感到了倏忽的坠落,是失足在了无底深渊,直直地向下落去,身边四周只有飘浮上升的空气,她向那手拼命抓去,然后看到自己手背上冒出了条条血痕,血珠迸溅开来,如繁花在手。
她绝望无助地仰头,上方天光大亮,她忽然看清楚了他的脸,一张完完整整的全部的脸,她不认得的,那脸在笑,但是肌肉抽搐,那笑容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嗤笑,她不懂的。只是她一直在下坠着,沉/沦着,要沉/沦到万劫不复的地狱里去了,受了无穷无尽的煎熬,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她想狂叫,发出一种兽类受伤濒死时的嗥声,她的喉咙干涩,是哑的,除了那摸不到底摸不到边的世界的陷落,她什么也听不到,感觉不到了,那张狞笑的脸已经消失,她像具尸体一样地沉着,沉入深渊,沉入末日!
末日……末日……末日……
***
孟沅就是这个时候醒了过来,她一头都是冷汗,身上盖的薄被单,完全地被踢到了地上,空调压缩机单调的声音,周而复始,一成不变;右手门上方的小玻璃窗上,显出来的是一片漆黑,她不知道这是夜里几点钟。
她从床上猛地跳起,连拖鞋也顾不得找,就跌跌撞撞地摸黑往浴室走,她扭开水龙头,胡乱地将脸凑过去冲刷了一阵,冲得连身上的睡衣也沾湿了一大片,水顺着手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直落到地板都湿淋淋地,她这才清醒了过来,明白那一场惊心动魄,不过仅仅是她做了一个噩梦。
再回到床上,她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找了一条干毛巾,将打湿的额发全部包住,然后也不开灯,怕惊醒了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彭丽,她就这么一直斜靠在床头上,裹着被单,怔怔地回想着刚才的梦境。
她什么都记得起来,唯独不知道那张脸是谁。在梦中,自己是识得他的,也是信任他的,可他却分明辜负了这份信赖,他葬送了她,他故意陷她于死地——她忽然非常恨这个人,因为这个人不仅不肯救她,反而毁了她——她记得弗洛尹德在《梦中的解析》中曾经分析过,梦是现实的投影,亦是被压抑欲念的释放,那么,她是经历过一些什么样事,才会在梦中有这般的惨烈?或者,仅仅是自己的一场胡思乱想,或者是那本英文小说纠结而出的混乱?
庄周梦蝶,是庄周入蝶之欢,亦可能是蝶化庄周之安,可自己在梦中的这种崩塌后的不安全感,却是无从溯起,是真实还是虚幻?是别人还是自身?
孟沅无从探究,无从知晓。
人往往有一个盲点存在于记忆之中,有时是不能记起,有时是不愿记起。人喜欢美化自己的记忆,将美丽可爱的场景事物一再反复回味咀嚼,直到它变成完美无暇的童话,而对那些丑陋的、令人伤心欲绝的片断,却要在回忆中省略跳过,并且希望永远也不要再主动触及。孟沅也许永远都不能明白,自己真正希望留存与希望逃避的,是一些什么。
对于未来,她没有办法真正掌握,同样地,对于过去,她也没有能力去更改。她所能做的,仅仅是选择记忆?
有一点点的光亮,渐渐地爬上了门上的小玻璃窗,透了进来,又慢慢地有一些光,透过了不厚的窗帘,照射在靠窗而放的藤椅上,照得茶几上的茶杯也发散着一星半点的微弱反光。借着那一点光,孟沅从枕边拿起手表来瞄了一眼,已经是凌晨五点五十分了。
“唔,你已经醒啦……”彭丽慵懒的声音传了过来,她侧头看见彭丽正努力地眨巴着她的眼,又将眯缝的双眼柔(错别字不怨我!)个不停,显然是刚刚醒来,还没适应光亮。她将两只手都缩在薄薄的被单中,只伸出手指来柔眼睛,见孟沅包着头发,两手都搁在外面,便含含糊糊地问:“你不冷吗?冷气开得好大呢,我晚上都冷死了!”
被她这么一说,孟沅也突然觉得确实有点冷,清晨的空气最是侵人,寒气向身上逼过来,一床薄被单立马显得无从抵御。她爬起来去把空调开热两度,房间里的空调温度调节面板,是在洗手间的那壁墙面上的,要调节的话只能走过去调节,难怪彭丽宁肯一晚上被冷死,也不肯起身去调温度。
等她再回到被窝的时候,彭丽已经把她的两只手都拿出来,枕到头下去。
“你昨晚看什么电视啊?都快两点钟了,我一觉醒来,还以为是你忘记关电视了,结果再看你,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彭丽懒洋洋地问。
“翡翠音乐干线,我每晚的保留节目。”孟沅想自己昨晚的睡眠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两个钟头,就被这么一个恶梦催逼着醒了过来,她虽是每天晚睡早起早已习惯,可一想到白天还有一整天极为紧张的学习任务,不禁自己略皱了皱眉头。她问彭丽:“我看电视吵到你了吧?不好意思,以后我也不看了。”
“没事,那个节目还没开始,我就又睡着了。”彭丽大大咧咧地说,“你不知道,我的手酸死了!”她把自己的右手从脑袋下抽出来甩了甩,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然后从自己的床头柜上把她的新笔记本拿出来,扔到孟沅床上。
笔记本的封面是一张抽象画,一只大眼睛盖没了整个脸部,头发全部是彩色圆圈构成的,凌乱地大小圆圈,堆满整页,显得怪异。画面上的独眼人,使孟沅忽而贴到梦境里去,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撑起来将后背也贴到床靠背上去。彭丽的手一直挥舞过来,“你看,我抄得要断掉了!”她嘟嘴,耷拉着脸。
不便拂她的意,何况孟沅觉得她有种小孩子式的顽固,这点上颇与小眉如出一辄。翻开她的笔记本,见上面密密麻麻抄了几大篇,比孟沅自己的笔记至少多出来三四倍的量,再仔细一看,方才发觉她竟连书上的许多段落都一字不漏地摘抄下来,标点符号都没改动。于是她笑道:“难怪你要叫手酸了,连书都抄,你不会直接去翻书吗?”
“咦?那可不一样喔。不抄下来,到时候我连翻书翻哪儿都不知道。这下我可以只翻笔记就行了,连书都不用带上考场。”彭丽快口说道。
孟沅听她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暗示着考试时候的作弊,虽然她本人是从不作弊的,也反对这种投机取巧不诚实的方式,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权利管这样的事,去批评或者指责别人。社会上取得成功的方式林林种种,“投机取巧”亦是其中之一,还有许多更恶劣的,丛林法则向来只问结果,不问过程。
不过,如果作弊被逮住的话,后果也应该蛮严重。彭丽是她的朋友,她觉得似乎自己有义务去提醒她,这件事对于她的危害性,话到嘴边,她正犹豫着用哪几个字听起来既不伤人又能准确表示她的意思时,彭丽忽而又对她道:“反正我只要拿到证就行了,报关这种事,我早就会了。”
孟沅便住了嘴,因为她联想起自己这段时间里的工作经历,似乎与她在学校里学到的课本知识并没有多大联系,她那九十几分的成绩,也并不表示她就比阿慧阿英她们更能干一些。她的能干,更多是来自于她的肯学、肯动脑筋、肯吃苦、肯承担责任,却不是来自于她在学校里的高分数。
有许多时候,分数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真正的能力,她想,海关的历史背得再滚瓜烂熟,也只是背功罢了,和实际的报关技能差得远呢——我去反驳阿丽做什么?
彭丽已经起床去洗漱了,她走过电视时,顺手将电视打开,报导新闻的声音跟水声响成一片。
“听说这次监考会很严的,那怎么办?”孟沅大声向里边问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走着瞧吧。”彭丽的声音听起来嘟嘟哝哝的,想是满嘴牙膏沫子的缘故。
孟沅在这边笑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