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几日,工厂开始处于停工待料状态,很可能林总全副心思都在处理坪山新厂的生产线搭建,加之今年的订单已经全部完成,所以一时间顾不上给这边发新料过来。孟沅催问过两张传真,得到了林总的准确答覆,就是农历新年前,最多再做一批单子,工人们就能提前放假。新的料会在元旦后发出,算时间,到大陆通关怎么也得是下个月五六号的事了,不着急。
孟沅仔细预估了下批料的生产体量,的确时间宽松,厂里正常生产,不用加班,都能按要求在腊月十三那天出货清关,第二天正好安排大家打扫卫生,把工厂里里外外洒扫干净了,6号便可以正式放假。
每年的春运,都是从节前15天开始,这次的放假安排,正好赶在春运前头,工人们买火车票回家能松泛些。不必等春运潮到来一起挤死。孟沅开始合计,把王国全调出来,统计一下需求,专门带两个人,让他帮大家去排队买火车票。
她自己也高兴,今年林总答应她,让东方缕留厂,她可以跟工人们同一时间放假回去,但回来得提前些,初八就得到厂,不像工人们,最迟过了正月十五都可以回来——不过嘛,林总又说了,额外多放的这几天假,孟沅得照章扣事假的钱。
抠这几个小钱是林总的特色,孟沅连计较都懒得。
工人们因为是计件,没有工开也就没有计件工资,那点儿保底的基本工资,无论有没有工开都必须要发,所以林总提前把大家放回去,还省下了不少该付的饭钱。
得知林总的这个决定后,东方缕又闹了一场脾气,她说她想跟男朋友一起回家,还吵吵着给林总打过一次长途,想换成孟沅留厂,结果可能被林总在电话里训斥了几句,搁了话机,她有好两天没给孟沅好脸色。
这种情形下,最为喜笑颜开的则是柴经理,因为他终于获得批准,可以回台湾休假半个月,据说还带薪。他这下气也顺了,脾气也和畅了起来,颇有两分初来时慈眉善目的和气样,而且开始跟两位秘书许诺说,等他回来,要带台湾特产木瓜和杨桃过来给她们尝鲜:“莲雾这个季节少,要是买得到屏东产的,我也给你们带两个过来,这里想吃都吃不到。”柴经理难得的和颜悦色,慈祥长者风范。
胖子则在背后揭他师傅的底:“主要是师傅可以回去嚼槟榔啦!我上回回去给他带了些过来,早就又吃光了。师傅就好这一口,没槟榔吃,他嘴里没味,浑身上下都不舒坦,所以脾气就大。”
柴经理果然在一月八号返回时,带回来了很多包槟榔,他慷慨地请孟沅跟东方缕一同品尝,孟沅拿了一粒放里嘴里嚼着,口感涩滞,像是在嚼一截草根,嚼得久了之后,有一种类似薄荷的清凉感直冲鼻腔,然后口腔里就盘旋着微苦味道,而且有种噎人的味重,头颈开始发热,继而这热感上升到了下颚与脸颊处,孟沅觉得自己开始双颊酡红,她从坐在对面的东方缕脸上看出了这种颜色;但这种热辣感觉并不让人舒服,口中发干胸口发麻,令人昏昏欲呕。
孟沅回想了一下,原来这种感觉跟她第一次抽烟后的感觉十分相似,咽喉中如有电触,只想赶紧把这不洁之物吐掉。
她后来去图书馆查书,得知因为台湾槟榔在制作中,会用石灰涂到一种藤状植物的叶子上,再卷起来一同进食,故而初次品尝的人,多有“醉槟榔”之感——而且这玩意儿吃多了之后会上瘾,还容易患口腔癌——这又让她平白替柴经理担了些心事,后来自己想想,也觉是杞人忧天。
柴经理则吃得津津有味。至于他曾经信誓旦旦说的那些水果,一样都没带回来,东方缕随后问起时,他喔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我没有买啦。听人家讲啦,那些带不进来,你们海关要扣下来自己吃。”这说法透着一般子嫌弃,就跟海关的人是一群蝗虫,八辈子没见过台湾“高档”水果似的。
***
柴经理回台湾的这半个来月,胖子搬进了厂里,住着柴经理原来的那间寝室,不必在没有床架子的床垫上将就——虽然事实上,他在宿舍将就的夜晚并不太多——如今,他可以享受原本归柴经理的空调跟录影机,大半夜地看那些有色片子,还身体力行地带小姐回来照本宣科;不过胖子依旧更喜欢赌博些,三晚上倒有两晚在外头赌,不赌到天亮不会回来睡觉。
东方缕非常乐于见到这种局面的出现,这就意味着,整间宿舍完全属于了她跟男朋友高大岭的私人领地,双宿双飞得心满意足。
厂里停工待料,工人们各寻各乐子,只要不惹事,随他们放敞。
把年终报表全部弄完,库房账目核对清楚后,除了一日三餐报销费用,孟沅基本上没啥事可做,她也乐得偷闲,把小眉送她的那本英文原版《斯佳丽》找出来,一边查字典一边看小说,既打发了时间,又顺带学了英文。
圣诞节那天,厂长专门打了电话过来,跟孟沅交代,这眼看着元旦将至,乡上各方各面的头头们,该送的礼也要备下,别让人家说闲话,说台庆厂不懂规矩。去年厂子新开,这些礼节上没弄周到,人家也不会怪罪,今年还这样的话,那就真是不懂事了。
孟沅心说还真的是,若不是值厂长提醒,还真差点忽略了这些人情世故。
听说要去深圳市区采购礼品,东方缕自告奋勇,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去市里逛逛,她这一逛就是两天,回来时,不仅报销了买礼品的钱、出租车费,还报销了一天的旅馆钱。她倒没敢选星级酒店,就是住的普通旅馆,一百块钱一天的那种标间。
林总后来问起这项支出,东方缕振振有辞地解释,因为林总只批了每人三百块的礼品费用,这点钱能买什么拿得出手不显寒酸的东西?她跟孟沅商量过,当然只好选各种食品年货,一些进口巧克力进口水果干,包装袋上打满洋码子,可以撑撑场面,配上瓜子花生葡萄干等各类坚果零食,拿竹编的礼篮一装,上头盖上透明包装纸,扎上绸带,满荡荡一篮,还算有些送礼的样子。礼品准备了十份,她一天之内又要跑来跑去采购内容物、又要买竹篮子,还要亲手分派包装,哪里可能搞得定,当然是两天才行。
这话哄林总没问题,糊弄孟沅还不够。
东方缕拿来报账的单据的确分了很多家,除了一张发票,其它都只是收据,上头盖的章多半是“某某食品经营部”,孟沅当出纳许久,过手各种票据,一看就知道,这些东西皆来自食品批发市场,她来搞的话,半天就能配齐。
而且这种收据,又不是正式发票,往往上头填开的数目,都可以由购买者自由发挥,孟沅对数字敏感,挑了几张她以前买过的单项零食核对,果然单价比她在商场零买时还要贵。
这些东方缕也没打算瞒她,等那些票据贴好由胖子签完字入账之后,东方缕另外拿了一大包零食给她,除了没有包装的篮子,其他一点也不比给出去的礼物少。
“我们一人一份。”东方缕毫不避讳,“凭什么我们累死累活,什么都捞不到?”
孟沅啥也没说,直接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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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在柴经理不在的这段日子,开初四五天跟脱缰的“野猪”——孟沅本想用“野马”这个词,可看看胖子那体型,也只有“野猪”才够合适——似的,白天睡至午后起,下午开始外出游玩,晚上要不赌博不回,要不就租盘录像回来看顺便带人回来搞“运动”,总之快活乐逍遥,自由得无边无际。
平安夜那日过后,或许是他玩得太嗨了,也可能是过度则疲,他规规矩矩在连续在厂里呆了两天,没有外出不说,居然还拿出了一本书躺在外头沙发上看,这让孟沅觉得十分稀奇;再往后,也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又自动把孟沅的称谓变成了“阿沅”,嘻皮笑脸地跟她套起近乎来。
这天把报的账签完字,办公室里没事情需要做,孟沅回房间,把床上的小桌板摊开,拿了支铅笔,边看英文边抄单词;她只看了两页,偏这两页生词特别多,平均下来,一句话要查两次字典,绞得她脑花混乱,抄单词抄到手抽筋。她开始分心,在纸上画起美人头来。
画了几笔,她把床边的抽屉拉开,找出一张自己的黑白照片,照着画。
这张照片是她很喜欢的一幅,相片中,她枕着手臂,脸贴在一面光滑的镜面玻璃上,玻璃中倒映出她的大半侧面,那眼神,与这镜面一般晶亮,混合了探索世界时所有的不确定性之后,眼底依然保有梦想;光与影的和谐构图,折射出她的柔美与棱角,这是她的两面:天真与困惑共存中,固守本性不肯屈服的坚定。
当时,麦仟亦是挑出这张来,说这张镜头感极佳,放大挂起来,相纸的粗糙颗粒可以让这种对比更加强烈,他自己拍过几千上万张照片,能抓拍出这种神韵的寥寥无几;但孟沅并没有选这张,照片是个人私密,越是心头爱越要珍而藏之,秘不示人。
她趴在小桌板上细细描绘,怎么也画不出相片中人眼里的灵性,死死板板地,初看几分像,再看却不似。
正在修修改改,忽听得门外传来“铎铎”两响,还未待她出声询问,胖子已然自顾扭开门进来,像是很随意地张望道:“东方呢?”
他就是在没话找话讲,明明东方缕呆在宿舍,今天压根儿就没过来厂里。
胖子脚步大,边说着话,两步就跨到了孟沅床前,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他把小桌板上的那张照片一抽,就着自然光照看几眼,然后居然开始自说自话:“嗯……这张好,送我了啊……其他的呢?我瞧瞧。”他捏着照片左右打量,寻找其他同类未果后,还到书架前上下溜了一眼。
孟沅被他这种抽风型自来熟搞了个瞠目结舌,胖子中邪了?前阵子还是台北黑社会冷酷到底来着,怎么今天就改沾手牛皮糖了呢?
然而不管胖子搞什么鬼,她没心思奉陪。把小桌板一推,孟沅站起身,她向胖子伸手过去:“郎经理,请你把照片还我。”
“都说过了,送我了啊。”胖子继续扮演他的多情肥王子,“阿沅,你不是这么小气吧?好啦,我们讲和了啦!哪有女孩子这么硬气的,我投降了啦!”
这台湾口音软糯得,简直是部言情剧的台本,胖子满脸陪笑,娇憨得状若痴呆。
可惜孟沅绝不会配合这种无聊狗血剧情,她冷颜下逐客令:“郎经理,麻烦你不要擅自进我的宿舍,这样很没礼貌,你们台湾人不是有讲,中华文明礼仪传承得最好吗?还有,照片请你马上还我,我就是撕了都不会给人。你是经理,请自重!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话说到这份上,胖子的一切行动加语言都被无视;他怏怏地放下照片,扭头离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