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余烬录:浮生惘然 > 第366章 131、大火全文阅读

公元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九日下午一点三十五分,一场震惊全国的大火,伴随着87条如花生命的逝去,让整个中国为之哀悼。影响至深的就是深圳地区,乃至整个珠三角区域。

位于深圳龙岗区葵涌镇的致丽玩具厂,是一家港资的来料加工厂,属典型的“三来一补”企业。这家厂规模中等,出事的时候,厂里员工有四百余人,其中大部份来自重庆下辖的某山区,女工占据了绝大多数,而且都是正当妙龄的花季女子,甚至,其中有不少年仅十五六岁,是未成年少女。

这场吞噬了众多人命,导致了许多伤者终生残疾的火灾,最终让投资方——港商劳先生,以及厂长、经理还有工厂电工均牵入牢狱之灾,这场灾难不仅事后在国内被连篇追踪报道,而且引起了国际社会的一场轩然大.波,欧美世界的许多国家发起了一场拒绝购买亚洲血汗工厂玩具的持久运动,更长远的意义则在于,直接促进了中国劳动法的诞生。

起火的原因,是厂里雇佣了无证电工,随意在存放了大量易燃物的仓库中随意施工,导致电线短路引燃棉花,如果按照标准的消防要求,每层厂房内侧至少有两道楼梯,一楼应该有四个安全出口,再加上厂房楼层高,窗户众多,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员工撤离火场。

但是……任何事情都逃不过这个但是,香港老板为了防止失盗,所有的窗户上都用防盗铁条焊死外,还装了防护网;而且,厂房内侧疏散楼梯只开了一道,楼梯上还堆积了大量的货物,导致这楼梯仅能容两人错身而过;最糟糕的地方还在于,一楼的四个安全出口中,有三个被锁死或焊死,唯一的那个出口中还被装上铁栏,这一道长8米宽不足80厘米的狭窄通道,成为阻拦众人逃生之路的最后一道鬼门关。

很多工人都倒毙在这最后的几米路程里。惊惶失措之下,绝大多数人会忘记用湿毛巾捂住口鼻,一场火灾下来,往往被燃烧挥发出来的有毒气体熏晕导致窒息死亡的人数,经常比烧死的要多得多。

孟沅她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隔了好几天。当火灾发生后的那段时间,政府各级部门都在处理善后事宜:安置死者、救护伤者,通知亲属、抓捕涉案人员、调查起火原因、解决赔偿问题……千头万绪的事件处理着,媒体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前,也不敢胡乱报导,因而整个横岗地区的工厂,在事件的最初一无所知,显得风平浪静。

事情发生的七天之后,乡政府开始召集各家厂的厂长、经理及相应管理人员,就安全生产事宜,连着开了两天的全员大会,家家厂都被要求自查安全隐患,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尤其是涉及到用电,不仅村里的暴师傅忙得脚不沾地,挨个厂检查电闸线路的安全,连镇上区上,都指派有电工资格证的老师傅,逐一检查,保证每家厂至少被查两遍。

专门的工作组也立即成立,深入到各家厂检查工作。像台庆厂、全有厂这种五金机械厂,需要整改的项目不多;而像锦云这种类制伞厂,以及另一些生产纸箱纸板、涂料油漆、服装鞋帽的工厂,由于易燃易爆物众多,甚至还有的在厂区内大量存放了危险的化学制剂,这类厂则被下了多达十数页纸的整改通知,整改期间,一律停工,不整改到合格,就不允许复工。

接下来,乡政府还安排各家厂的厂长、经理及管理人员,分批到火灾现场参观,直观感受这种现场的惨烈情形,加深安全生产的印象。

台庆厂被安排的受教育时间,是三十号,下达的正式通告上说,早上八点就统一在村公所集合上车,厂长、经理必须到场。

柴经理认为这又是种无理取闹的“摊派”任务,搞得这么严重,目的无非是想再让厂里多交一笔费用。台庆厂的消防安全费用交到了年底,村上暂时也没有通知要涨价,只是让厂里自行出资,购买了指定品牌的十二只手提式干粉灭火器,每层楼至少配备四只。

“现场受教育”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孟沅头上。柴经理听说是去火灾现场,一口拒绝,他跟孟沅说,“厂里的行政事务都由你们两位秘书在处理,这种事情自己去搞搞好,烦我做什么,随便你或者东方,去一个走走过场就可以了。”

东方缕本来认为到葵涌镇去兜一圈还不错,反正村上有车接送,但后来听到说,不仅集合时间是八点,而且回来还要写一篇参观心得,总结一下自家厂里的管理漏洞,展望一下未来的安全生产施政方案,她就立刻放弃了这次外出机会。

胖子则连这么大的事情都稀里糊涂的,他只关心牌桌上的输赢,还有就是娱乐场所里新来的妹子。后来听说死者大部份都是花季少女时,才连称“可惜可惜”,不过可惜完了之后,又无所谓地说:“死人嘛,也没有什么,我们台湾哪年不死个十几万的?大陆这么多人,光意外每年至少得死上百万吧?有什么好惊讶的?”

孟沅觉得他真冷血。

***

距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十天之久,火灾现场余留的惨况,仍然让孟沅震撼到心中绞痛,泪水夺眶而出。

她一直是个感性的人,只不过当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时,她显得理性到冷酷;可面对这将生死血淋淋地割裂、犹如阿鼻地狱般的惨酷现场,孟沅身上这一层理性被剥离被取代,她感觉痛不可抑。

来自横岗各个乡镇的各家厂负责人或代表,分乘多辆中巴陆续来到这幢三层的厂房外,警戒线依旧拉着,不许进入,远远地隔了二三十米的距离。线外人头涌动,大家走来走去,听带队的政府人员拿着喇叭,一遍又一遍地轮番讲述着事故原因、政府全力的救援工作,以及告诫听众们:血的教训啊,同志们,安全生产比利润更重要!

厂房的外墙,靠近窗户的地方,呈现出火灼后的焦灰色,其余的空间保持着灰白,乍一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干净;孟沅看到墙壁上涂抹着红色大字的安全标语,“严禁烟火”;在人命衬映下,如此滑稽而狰狞!

因为要给各家厂展示现场,所以厂房外的清理工作还没有开始。

孟沅站在一道小土坡上,望向火场中劫后的余景,一片狼籍,一片沉寂,是完全没有生命存在的死寂。废墟焦痕中遗留了不完整的衣裤,单只的鞋,满地还有许多只蔚蓝色的玩具小象,以及散落四处的玩具包装盒,这些包装盒,有的被烟熏火烧得半黑半黄,有的却完整如新,盒子上面印着一个极其可爱的孩子,手中正握着这种躺在废墟中随处可见的小象,包装盒上的孩子笑着,无比欢悦与满足的笑容——孟沅心底涌上的,却是愈加哀伤凄切的滋味,满目疮痍。

她仿佛可以看到火光与浓烟中,上百条生命正在拼命挣扎,她们冲向那唯一的一个出口,一条窄窄的不足一米宽的通道,人们在慌乱中互相踩踏,在楼梯的拐角处层层堆积,谁也动不了;还有一些人,则在窗口呼号,她们为了求生,砸碎了所有的玻璃,撕开了拦阻她们的铁丝网,甚至还掰断了一些铁条——无奈,人力太有限了!少数男工砸开了一两个窗户,有些人抱着摔死也比烧死强的绝望,最终跳下得以逃生,可更多的女工,重重封闭的窗户拦住了她们最后求生的希望,关在这样一个笼子里,任由浓烟黑火无情地将她们吞没、熏昏、窒息、死亡,却无路可逃!

整幢楼房的窗户全部变了形,却依旧拦住了生路,窗户里,一张张绝望号哭的脸,一个个逐渐倒下的身躯,烈焰焚身,这就是完结——只有那些无生命的蔚蓝色小象,依稀在证明,她们这一群拥有着如花青春的生命,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甚至有的人,连尸首都无法让亲人辨认得出,许多具焦碳般的尸体,面目全无,家属们最终只能领到一个小骨灰坛,据说,有人闻讯赶来寻亲不得,当场就疯掉了。

送医的幸存者中,有不少都是重度烧伤,她们虽活了下来,但经历过漫长的治疗期,在生死线上有过数次手术的挣扎,在脓水和血水中反复煎熬后,不少人永远地失去了自己躯体的一部份。

这算是幸运吗?失去了一同走出去的好姐妹,不完整地活着,大火的记忆深深铭刻在她们心上,许多年后,午夜梦回仍是惊惧哭泣。

这是她们要拿一辈子来祭奠的噩梦。孟沅只想抱了头恸哭一场。

她悄悄远离了人群,拿衣袖拭着大滴的泪水,她说逝者已矣,再伤痛再难受,自己毕竟还活着。

人命直如草芥,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可能便会烟消云散。蝼蚁尚且惜命,我们人类,在上帝的眼中,不也是一群待屠的羔羊、一些碌碌的蝼蚁吗?孟沅告诫自己:记住,只能敝帚自珍,因为上帝他太忙了,忙到根本没有功夫来理会它的羔羊、珍惜他的蝼蚁!

那些前来参观的人,大多数都没有孟沅这般伤感动怀,他们只是略看一看,问两句“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听闻说老板厂长诸人已经被抓,物伤其类之后,问的问题便更多是“这个老板不会判得太重吧?人家只是来投资的,出了事也不想的啦!”

在那之后,这些人便退开去,一边芸芸纷说着“可怜、好惨”,一边却聚在各自来的车下,互相抱怨起最近厂子因为安全整改,被耽误了多少生产、少赚了多少钱云云;一群厂长本就相熟,她们谈论的话题则是儿女经;还有另外一些,居然依旧可以保持着微笑,聊着哪家有新来的小姐,约着去尝鲜。

孟沅冷眼听着,她听得两句便转身走开,不想再跟这帮人呆在一起。她鄙薄于这些麻木且无知的灵魂!

她亦有自己的决定,就是回厂之后,先把以前一直锁着的后楼梯门每天都打开,让员工多一道出入的门户,日后万一遇险,自己不至于做了帮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