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里,孟沅和小眉便冷眼看着楼下的队伍,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像滚雪球一般地越来越壮大,日见壮观。从楼上往下望,无数条,不对,应该讲是无数团长蛇,整日里翻翻滚滚,蠕蠕而动,看久了让人头疼恶心。
这些人拼了命似的,没日没夜地逼挤着,像一大群忙碌的蚂蚁,团团转着绕圈子,不知其始亦不知其终——蚂蚁毕竟是益虫,而且一直是勤劳的代名词,营营碌碌是本性,依小眉的话来讲,下面那一群,被称为是“竞血乌蝇”更准确些。小眉的话虽然有些刻薄,却是最真实最形象的写照。
对于她自己不以为然的事物,小眉总是那样,习惯于将自己的观点,用一种既尖锐又贴切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毛病从小到大,一直都没被纠正过来,为些也很是得罪了一些人,小眉以前也并不认为这是件多严重的事。她倒是打小就有种“是真名士自风流”的魏晋风骨。不过自到了这边后,这毛病也收敛了些,这种尖锐便只在孟沅等寥寥数人前展露,她自己说:是社会教育人,胳臂既然拗不过大腿,那还是顺应的好,免得自己与别人两相别扭,就算明面上不说,暗底下的绊子那也是防不胜防,何若自找麻烦?
孟沅自己倒不是常常表露自己的观点,至少表露时会比较婉转些,何况对于别人家的事,她一向是不爱干涉的,人前人后她都不爱评论别家是非,固然是因为多说无益,当然也有人心隔肚皮的缘故在内,至于跟小眉,过去十几年来已经说得太多,两人许多见解都趋于一致,小眉所说的,其实也正是她所认为的。至于小眉跟她若有意见不合处,两个人也就关起门来辩上一辩,打开房门,她总不肯再多言的。
她牢牢记着苏格拉底的警示:上帝让我们有两只耳朵而只有一张嘴巴,其用意就是让我们少说多听。她本性上原是个活跃多话的,与小眉相似,只是在不甚熟识的人面前,她的活泼体现在风趣多闻上,因为喜欢阅读,天文地理、历史逸闻,乃至怪谈笔记、时事众生,她都颇多涉猎,除了政治与经济,其它话题交流起来,多是能搭上一些泛泛之言,时不时还能冒出点独特之见,倒是个谈天说地的好伙伴。
原则于她,只是骨子里的坚守,并不需要拿语言来表态。到了该闭嘴的时候,她会闭嘴。
这眼下排山倒海似的场面,热烈固然是极热烈,初时的惊奇过后,在她眼中终究是无趣。这一幕戏于她而言,原本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别人为着某种利益奋不顾身,只要不妨碍她,她是可以予以充分体谅甚至可以赞赏的。但是,这接连几天的喧嚣,这两天来这么一大群人的横空出现与固执驻守,最终还是非常影响她。她的饭后散步自然被排挤掉,出入都成问题,想散步那简直是痴心妄想。他们不仅喧哗、争吵,甚至斗殴也发生了好几起。
周五那天的夜里,都要两三点钟了,楼下的热乎劲儿也不曾停止,那种不曾停歇的咕咕声浪,混在白天的车马喧嚣里倒不算太刺耳,但到了平静的深夜里,这音量这响动就显得让人格外烦燥了,后来竟然变成一种尖利的嗡嗡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嘈杂,却原来是两伙人为了争一个位置的先后顺序,开始互相高声谩骂着。
孟沅跟小眉这两天本来睡眠都浅,这下子都被闹起来了,站到阳台上去看个究竟,结果看到下面大概是四五楼处,有一家人将头探了出去,朝下边大吼了几声,许是吼了脏话或者语气不善,然后又楼上楼下吵作更乱的一团,这幢楼上上下下好多层的阳台上都堆出了人头,两边都有人帮腔,再后来那户人家扔了一些不知是香蕉皮还是鸡蛋壳之类的垃圾下去,小眉眼尖,还看到有两户人家趁着乱相,悄悄地往下边洒水,下面的人便哄闹着,要打上来兴师问罪,估计又舍不得排了一天的位置,有人开始扔小石头,有人拿了板凳在乱敲,居然还有人在敲击铁器跟锅盖,真不知道他们排队带锅盖干嘛?总之是一副不吵得上边不能睡觉不肯罢休的样子。看了一阵上下对峙,乱糟糟地也没有引来警察的干预,事情最终是如何解决的,她们也没兴趣去过问了,回房间关紧了门窗继续睡觉,其实也还是一夜无眠。好在楼层高,影响有限,第二天晚上终于睡着了。
有时候想起来,她觉得这些人都是疯子,为了莫名的东西这般疯狂追逐,以至于完全失去了理智、平和、详静的心态——对于孟沅而言,金钱固然可爱,但如果为了追求金钱,而需要付出尊严的代价,她还是不肯的,正如菲尔丁说过的那样:你若把金钱奉为上帝,那它就会像魔鬼一样折磨你。人的贪欲,尤其是对金钱、对权力无止境的渴望,会让人心成为无底洞,欲壑难填。这世界上毕竟有一些东西,不能够用金钱来衡量或者换取,只是楼下的人们并不肯同她一般想法。
她冷眼观察着,却始终有一个困惑压在心头:这么一大班子人,吃喝拉撒的民生问题,究竟是怎么解决的呀?
大庭广众毕竟不同于深闺密室,七十二小时守得的一方圣土,总不能因为这些虽实际但“俗气”的问题而宣告失败呀!也许晚上可以在草地上在砖地上困极而息,她也看到头天晚上有人是自带了钢丝床的,但不及展开便被前后左右的人喝止住了,一个床位需要占用四个人的排队位置,实在挤不出这点空间来。大部份的人都在报纸杂志或者硬纸垫上将就蜷坐,反正那一大片美丽的草坪,早在头天白天就被践踏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了,想来再多两天,那儿当真会寸草不存。
人群里有不少是穿梭来去的小贩,随时都在贩卖报纸杂志、盒饭、矿泉水、零食、扑克,甚至还有维他命、救心丸、清凉油之类的药品,倒是这批小贩,是实实在在赚了第一桶金的人。
孟沅好奇的是:厕所问题是如何才能周转如意呢?抢占位置的争吵推搡已经发生多起,如果再发生厕所问题的话,只怕吵嘴打架要多上十倍都不止,小区里没有公共厕所,最近的公厕即便小跑来去,十分钟总是要的。十分钟的位置空置,这得引起多少起眼红事件哪?就地解决?这也未免太不堪了,先不说能当众做这种事得多不要脸,光是那些排泄物的处理,就是个无解的难题。若果真整个场面里都是是臭气熏天的话,他们居然还能在这样的场景里相安无事,孟沅是真正佩服这种忍耐力的。试想若换了她自己,早逃之夭夭了。
这也是她是宁肯多花钱坐飞机,也不敢去挤春运火车的原因,想想都可怕。对于金钱,她固然节俭,可到了该花的时候,她也是毫不悭吝的。如果钱可以换来私人空间,她觉得值。
关于厕所的问题困扰了许久,她也跟小眉讨论,小眉自然也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倒是阿周最清楚——她这两天买菜买东西,在人群里穿来插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早已混得烂熟——她用种怪腔怪调的语气说:好简单的!人家是全家人都来排的,动人不动地儿,换班。孟沅跟小眉恍然大悟。
可孟沅又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没有单个人来的?”
阿周还没答呢,小眉先推测开了:“哪里会有单个人?有那个能耐几天几夜不动窝的,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单个人多半一天下来就得撤了,水火不由人啊!象我们这种的,谁敢去排队啊?”
孟沅点头称是:“有那个心,估计也没那个力。”
小眉歪头想了想,又说:“街对面那家邮政局你知道吧?我说前一阵子怎么忙乱成那样,原来说是收进了无数的包裹,全是一包一包的身份证,全国各地寄来的都有。“
孟沅不解:“要这么多身份证干嘛?”
“看来你是真不懂这个,一张身份证只能买一张表,一个人最多可以买十张,那你是不是得准备十张身份证?好像中签率是十分之一,你得买十张才有可能中一张,不然这么多天的队,就全白排了,不准备好,受这个罪岂不是白瞎!”
孟沅似懂非懂地颔首。
阿周这才插话说:“我看到的都是一堆一堆的。下面有一群民工,说是有个老板,拿了几百张身份证雇了他们来排队,一个人一天就给一百块钱呢!比工地上来钱快多了……”
这就是金钱的魔力。一根权杖,原本只是一块极其普通的木料,一经打磨、上色、抛光,嵌上黄金宝石,赋予其尊贵的名称后,这权杖便立刻成为了权力的象征,不复再是昔日木料的景象;而金钱,在这里,就显示出同样令人震慑的威力,它如同魔杖,使弱者强悍,使丑者俊美,使老者年轻,使虚伪成真诚,使疮疤变美肤,使世界为之颠倒,黑白混淆,真假难辨。
或许经济是大潮,是这样一个大时代,一个城市的镇山之宝。便如果只剩了经济,虽置身高楼大厦,也是处处荒凉破败。在这里,金钱反客为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控着这世间的喜怒哀乐,甚至于悲欢离合;而原本该是主人的人们,却反而变成了它俯首帖耳的奴隶,被它玩弄于股掌之间。孟沅虽见过千军万马冲撞厮杀的场面,那毕竟是电视中虚幻的镜头;她以前虽也经历过一回类似的场景,可那个时候毕竟年龄尚小,对钱与利益的概念,远不如今时今日体会得深切。眼下的这种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抓狂,令她侧目的同时,也深感厌恶——因为这次,千军万马所向披靡的目标,不是民族的存亡,不是国家的荣辱,亦不是大节大义上的天道,她太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所为了就是自己的私利,为了钱。
人们为之生、为之狂、为之奋不顾身、甚至为之舍弃了许多良知和尊严的,就只一个“钱“字。
钱是可爱的工具,孟沅从不讳言这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她自己也十分喜欢能够凭自己的能力,赚到足够用的金钱,只是,她唯独不能欣赏这种不顾一切朝“钱”进的混乱,她觉得人性中的自私与贪婪,在这个场景中被定了格,逐步地放大,终于满眼满目都是赤目的争夺;在利益面前,人人都脱掉了温文的面具与衣裳,赤膊上阵,惨烈相争,输赢只在这几天间。反复回荡在她脑海中的,只是那曲《水龙吟》中,上半阙中所写的: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对此,小眉有一句更地道的中国式评论:这就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孟沅只希望这一切早早结束,尽快成为过去,好让她恢复旧日正常的生活,好让她有足够的休息时间,好让她可以下楼去,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
小丁倒真是很久没有来过了,他打过一次电话过来,恰好那天孟沅在东莞的厂里验货没回来,是小眉接的,电话里他只简短地讲了几句,说是公司事情急,去外地出差了一趟,刚回来,最近十分地忙,让孟沅回来就给他打传呼。小眉应了,孟沅回来后也告诉了她,可孟沅觉得没什么事找小丁,既然人家工作忙,还是少打扰为妙,一来二去的,这个传呼,就始终没有拨过。(未完待续)